正月初五日清晨,天启连降六道圣旨,并召见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位内阁辅臣,开口便道:“朕昨晚召见信王,心里高兴得很,身体也觉得舒服了些。”
这四人能爬到如此高位,也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立即听出天启的弦外之音:他要让刚刚被重新封为信王的朱由检继承帝位了!
随后又有五军都督府、六部、都察院等部院大臣、科道官员数十名,一齐奉旨觐见。此时天启回光返照的劲已经过去,正在疾速走向生命的终点,已经很难说出话来,只在喉咙中反复咕噜着“信王”二字。
在一旁侍疾的皇后悲痛万分,群臣也是戚切不已,但任谁都已经明白,天启已决意让他的五弟、信王朱由检成为大明帝国下一任,也是第十六任皇帝。
终于,在午后的申时,天启崩于坤宁宫。魏忠贤得到消息,立即封闭紫禁城四门,秘不发丧,抓紧时间研究对策。
此时天启遗命朱由检继位的消息,已经在廷臣以及京师百姓中不胫而走,魏忠贤已经根本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最后还是崔呈秀给他献计,不如按照天启遗愿,立即迎朱由检为帝,这样还可以争取主动。
至于过去多次行刺朱由检,崔呈秀认为每一次刺客都全部毙命,没有留下活口,朱由检未必知道是魏忠贤所为,即使猜到了也没有证据。
更为关键的是,魏忠贤也受到了天启的关照,仍然实权在握。批红权仍在司礼监手中,皇帝二十四宝,有二十三宝都在司礼监,天启自己持有的仅是“皇帝奉天之宝”,平时下达诏书,还是要通过司礼监。
而满朝文武,也有大半是阉党成员。尤其是内阁四位辅臣,全与阉党过从甚密,首辅黄立极还因是河北人,算是魏忠贤的半个同乡,平时完全惟魏忠贤马首是瞻。六部官员,尤其是尚书,除了跑路的工部尚书董可威外,也都是阉党成员,崔呈秀更是兵部尚书,掌握天下兵权。
按照明朝的制度,无论什么事项,均先由内阁讨论,拟出一个方案,再由司礼监进呈御览。皇帝点头后,再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拟旨,掌印太监用印。看起来皇帝是权力最大的那个人,可实际上如果内阁与司礼监串通,完全可以把皇帝架空或是蒙在鼓里,天启朝就是如此。
崔呈秀的建议就是继续对朱由检也用此法,以美酒女色嬉戏夺其心志,同时斩断朱由检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他成为一个锦衣玉食的囚徒。如此一来,魏忠贤就可以继续做他的九千岁,甚至在时机成熟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中把朱由检干掉,另立傀儡。这样做就不用冒“篡逆”的风险,也不怕忠于皇帝的地方官员或将领兴师问罪了。
魏忠贤思来想去,也只有此法可行。而且天启驾崩的消息也根本没捂住,不知怎的,以英国公张惟贤为首的一大帮勋臣贵戚,正月初六日一大早就径直入宫,要求入宫行哭临之礼。
魏忠贤见纸里包不住火,只得开启宫门,放诸臣入宫“哭临”。此时天启的遗体已经转移至乾清宫,众人痛哭过一番以后,立即求见张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请示懿旨。
张皇后也毫不犹豫,立即命诸臣奉先帝遗诏,前往信王府迎信王朱由检入紫禁城,入继大统。
此时魏忠贤虽有万般的不情愿,也只得做做表面文章,请内阁首辅黄立极起草正式“遗诏”,文曰:“皇五弟信王朱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命诏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守典则,保皇固本。”
有了“遗诏”,黄立极便率领文武百官赶往信王府“劝进”。此时朱由检也已得到天启驾崩的消息,哭得悲恸欲绝。诸臣见了不免暗笑,心想这信王千岁倒也会做表面文章。他们哪里知道,朱由检的痛哭全是发自内心,一方面是为哥哥朱由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仙逝的李贞妍!
哭完以后,朱由检却立即转入后宅,对诸臣避而不见。黄立极知道该自己发挥文采了,忙奉上早已准备好的劝进表。不多时,朱由检以字条回复:“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
诸臣知道这不过是朱由检假意推辞,忙又现场起草了一份更加恳切的劝进文,再次递了进去。朱由检仍以字条回复:“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遂即大位!所请不允。”
黄立极等人当然知道,自古劝进都要至少三次,方显新君不是贪图皇位,而是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才同意。于是立即又进了一份劝进表,这回更进一步,极言若朱由检还不肯登基,则深负先帝之托、天下之望,内阁、六部、各道府官员皆要总辞职。当然,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这次朱由检的字条回来得最快:“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而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
见朱由检终于同意登基,众人也松了一口气,便要立即迎他入宫。朱由检却坚持要带一名贴身侍女才肯上轿,说被此女服侍惯了,恐遽一入宫难以适应。
众臣更是心中鄙夷,暗想这位和他哥哥大概也是一路货色,不过是酒色嬉戏之徒而已。
进了紫禁城,首先当然是要哭灵、守灵。朱由检换了孝服,进入天启所在的乾清宫伏地大恸,随即跪在一旁沉默不语。司礼监的太监与内阁成员、礼部官员商议、争论丧礼细节,朱由检也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将诸臣的表现尽收眼底。
这一夜依照惯例,嗣君要为先帝守灵。朱由检水米不进,更不打盹,只是秉烛而坐。偶有一名太监经过,朱由检看见他身上佩剑,心中猛吃一惊,却不动声色地道:“公公这么晚还陪我守灵,实在辛苦了!”
那太监忙垂手谄言道:“万岁爷在此,奴才等岂敢懈怠!请恕奴才无状,您明天就要登基了,该自称‘朕’才是。”
朱由检淡淡一笑道:“先帝灵柩在此,我怎敢如此僭越。对了,这位公公,你这口剑看起来可不错啊。”
那太监见朱由检对自己的佩剑感兴趣,赶紧解剑奉上。朱由检略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供桌之上道:“我也是爱剑之人,公公可否忍痛割爱?请公公放心,银子我加倍偿付。”
那太监受宠若惊,连连叩头谢恩。此时殿外传来巡逻的脚步之声,朱由检转出殿外,对巡夜的太监和侍卫连道辛苦,又叫刚刚分配给自己的小太监去通知尚膳监,要赐给众人酒食。这些人对即将登基的朱由检当然不摸脾气,本来心中也有惴惴之感,如今见朱由检如此平易近人,不禁欢声雷动,伏地谢恩。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朱由检不过是想确保自己的安全!直到后半夜,所有值守的太监全都睡着了,他才悄悄唤过陪侍的红娘子,二人从怀中摸出在信王府烙好、如今却已冰凉的烙饼,警惕地吃了起来!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第二天即是登基大礼。朱由检首先在天启灵柩前跪受遗诏,接着改穿皇帝衮冕,在皇极殿前摆设香案,敬拜天地,行告天之礼。由于老皇帝驾崩,尚处于服丧之期,也不可能有什么庆祝的礼乐,一切都是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进行。
然后朱由检依次前往奉先殿告祭祖宗;至皇祖宣懿昭妃,也就是万历皇帝的妃子、相当于是太太皇太后的刘昭妃宫中行五拜三叩之礼;又至坤宁宫,在张皇太后前行四拜之礼。
这些繁琐的礼节全部完成之后,朱由检终于回到文华殿,接受百官朝贺。本来应该在皇极殿,可三大殿在王恭厂大爆炸中都严重受损,而文华殿相对还算完好,又是朱由检曾经起居之所,所以就只能把他的寝宫暂时定在这里。
群臣山呼万岁之后,黄立极等四位阁臣闪身而出奏道:“臣等已为大行皇帝拟了谥号和庙号,请陛下过目。”
朱由检接过奏折一看,见是一长串文字,大致是“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有的字竟然不认识,不禁心中冷笑,暗想这玩意能有什么用,倒是庙号“熹宗”好记一些。黄立极惟恐朱由检不懂,还在下面解释:“按谥法,‘熹’乃光明炙热之意,赞大行皇帝德戴天地,君恩普照。”
朱由检却觉得“熹”与“嬉”谐音,倒真符合自己这位荒于玩乐的哥哥。因此微微颔首道:“就依卿所奏。”
黄立极又接着奏道:“臣等还为陛下拟了三个年号,请陛下依圣意选取。”
朱由检接过一看,见是“乾圣、兴福、咸嘉”三个,却不禁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年号即是纪年之号,从明年开始,历史就将进入一个以他选取的年号为标记的新时代,意义不可谓不重大。这三个年号也都是不错的字眼,不过…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乾为天,神即神圣,朕当不起,此词不可。‘兴福’意为中兴之福,如今国事维艰,朕不敢妄言中兴,此词也不可。至于‘咸嘉’…”
他顿了一顿才道:“‘咸’字中有‘戈’,有兵戈之意。如今我大明需要的是安宁平定,此词更不可。”
其实朱由检对“兵戈”并不在乎,他真正在乎的是“咸嘉”二字,恰好是清朝嘉庆和咸丰两个皇帝的年号各取一字。虽然这俩货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但一个衰落之主,一个被英法联军打得弃京逃跑的怂人,朱由检一想起来就觉得别扭,当然不会用这个名字。
见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三个年号全被新皇帝否决,四位阁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黄立极只得道:“既然都不合圣意,请容臣等再拟,明日…”
“不用了。”朱由检以缓慢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朕已经想好了,就是‘崇祯’吧。”
黄立极等人怔了一怔,心想历朝历代皇帝的年号,可都没有自己取的,这位万岁爷怎么如此独出心裁?
可是这几人都是阿谀谄媚之辈,根本没有什么原则。施凤来反应最快,赶紧奏道:“‘崇’乃高山仰止之意,‘祯’乃吉祥安定之意,陛下这年号取得好,臣等望尘莫及!”
文华殿中登时响起一片阿谀奉承之声,朱由检却充耳不闻,举目望着头顶的藻井,双眼竟已被泪水模糊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崇”即是崇瑶,“祯”即是贞妍!如果没有这二位心爱的女子为自己牺牲,他朱由检早就粉身碎骨了,焉能高坐于朝堂之上!
所以明知历史上的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朱由检也毫不犹豫地再次取了这个年号。他还就不信了,凭着自己穿越而来的优势,以及承载了崇瑶、贞妍,以及这个时空中千千万万善良的人们对自己的无限期许,自己难道还会重蹈覆辙,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满清、使中华民族惨遭灭顶之灾?!
而且“崇祯”也与“重征”谐音,他所知道的历史也许不能更改,但这是一个全新的时空,这里的历史就在他的脚下,完全不一样的时代正在等待他去开启,焉知他不能重征天下,使中华民族免遭三百年苦难,提前傲立全球!
想到此处,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道:“朕还要去皇极殿外设香案祭奠大行皇帝,摆驾吧。”
“皇上起驾皇极殿了!”
伴着太监悠长的呼喊,朱由检出殿弃轿步行,转至御街,直奔皇极殿而去。此时恰好天色放晴,金色的阳光穿破云层瞬间洒遍大地,紫禁城在阳光辉映中,更显金碧辉煌。朱由检便穿行在这座古老而又宏大的建筑群中,踏着御街上历经沧桑却有弥新之色的玉砖,一步步地迈向那座最最宏伟的大殿。
(第二卷《见龙在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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