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城西南方向不远,西角楼大街与踊路街交会处左近,有一片绵延甚远的宅邸群落。大宋开国以来的勋戚之家,连同历代三衙横班级别武将的赐第,都在这一带。此处离皇城极近,正有大宋勋戚之家拱卫天家的意思。而且在这片宅邸群落的北面里许远,就是殿前司及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的衙署所在。往来当值奉命,也方便得很。
领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虞侯使并管勾步军司事何灌何太尉的赐第,也就在此。何灌虽然是开封祥符人,祖上历代都在禁军当中任职。但是门第并不算多么贵盛。回返都门任职三衙之后,官家才在这里赐第于他。
他的赐第在这左近一片富贵堂皇的宅邸群落当中,显得并不是多么起眼。也颇显出一些老旧的样子,谁也看不出,此间主人,隐然为大宋都门禁军将门世家之首。
放在过去几十年里,何灌地位再高,也不见得能压在那些历代都在汴梁的将门世家头上。但是随着这些年大宋到处生烟起火,到处都需要用兵,但是能用之军只有一支西军。朝野当中,对都门禁军都是越来越不满。一直都想着下手整顿都门禁军。何灌因缘际会,出身也算是都门禁军之中,又有资历军功,更得官家看重。这个好歹算是自家人的何太尉,就为禁军将门世家捧在头上,以为应付将来风波的挡箭牌。
而何灌本来就是一个心气相当之高的人,此时虽然已经是五十八岁,眼看就要是花甲之年。但是热中之心不减,还想更做出一番事业出来。曾经说过狄武襄在前,枢密使不敢指望,枢密副使位置却一定要去转上一转的话。禁军将门世家将他捧出来,他也就不推辞,正想借这个机会,将来由自己主导整练都门禁军事。
当年蔡京王黼之辈次第在位的,何灌一直在河东路上打转。却又不是童贯亲信,和西军也有一定距离。蔡京去位后,他是吴敏主持调回都门,在三衙当中担任重任的。官场上讲究的就是渊源,何灌自然就和旧党士大夫清流之辈走得更近一些。
何灌虽然比萧言早入都门几年,两人岁数也是天差地远。但是真论起来,在大宋政坛光谱上,都算是在中枢新崛起的一辈人物。这一辈人物,都知道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高俅他们,将大宋文武两方面都折腾得气息奄奄了,这些老一辈人逐渐凋零,就算还在位也都露出了苟延残喘的气息出来。都已经看出,大宋格局到了要一变的时侯,都在暗自努力,在拼命争抢位置,争取在大宋政坛格局变化中占据一个足够有利的位置。
何灌是武臣,自然目光就集中在这禁军整练事上面,一直留心着朝中关于此事的所有变化。而萧言突然崛起,一下领了检查两路驻泊禁军经费财计事的紧要差遣,何灌也是最关切的人之一,这些时日一直在奔走联络,私下里对这位萧显谟也很有些不好的言论。
——这南来子在燕地侥幸功成而已,而且还不知道贪了多少西军将帅之功。童宣抚提拔于他,他却如此待之,也是个凉薄之人。此刻虽然在官家身边一时信重得用,不过就是个新的幸进之臣而已,玩弄的手段都是些闻所未闻的邪门歪道。现在居然想插手在禁军当中!都门禁军整练事关系大宋国本不浅,岂能交给这等来历不明,居心也不可测之人手中?官家圣明,就是一时为其蒙蔽,日久之后,也必然会识破他的嘴脸!
何灌人前人后,都是说的这番话语。他和萧言自然是什么私仇都没有的。但是何太尉心热要做事,更将都门禁军整练事几乎视为了自家禁脔。萧言挡在前面,自然就成了大敌。这等心结,却比私仇还要难以化解开来。
既然有此心结,何灌何太尉对萧言的一举一动就分外关系,一直在仔细观察萧言到底有什么举动。在这个汴梁城,萧言的举动也没有什么可瞒人处。更不用说他还和禁军将门世家共同经营着球市子,他要是在南门外别业大家是不知道,在汴梁城中打个哈欠放个屁,马上都能传到何灌的耳中。以石老胖子为首,那些家世富贵,勋戚传家,但是除了做生意什么都不会,在都门禁军当中多半挂了一个不高不低的衔头,官家也不指望他们将来能上阵的世家团体,也乐得将所有消息都回报到何灌这里,将来闹起来也是何灌出头,他们的干系就轻许多。不过就何灌本心而言,他也暂时乐得被这些禁军将门世家当枪使。
何灌最希望的,就是萧言鲁莽操切,拿到这么个要紧差遣的名义,就贸贸然的插手都门禁军财计事这潭混水当中。因为要在官家面前固宠心切,一开始就查那些最不能碰的黑幕。这样反而是萧言自家引火烧身————和何灌及禁军将门世家最近走得很近,同样一直密切关注萧言动向的旧党清流士大夫一党,同样也是这般期望。就等着萧言在禁军财计事这个泥潭当中没顶。
不过让这些有心人失望的是,这段时日,在萧言得到差遣,可以立衙署,辟僚佐之后。他的步子却始终站得很稳,对于禁军财计事根本没有什么动作,反而主要精力都集中在球市子上。而且又倒腾出什么债券之类的玩意儿,一时间汴梁风靡,那些将门世家,一边提防着萧言,和萧言的那些对头密密奔走。一边却是对萧言发明出来的这个玩意儿趋之若鹜,抱着大笔钱财涎着脸上门求萧言收纳。当真是没骨气得很。
何灌自然是不会去沾这个债券边的,他性子算是刚直一流,甚而都接近于刚愎。对钱财看得也不甚重,更看重的还是权位。让他担心的不是这些禁军将门世家被萧言用钱财拉拢——这些从未出过汴梁的所谓都门禁军将门世家德行他最了解,有好处是蜂涌而上,一旦要动他们的财源了,能马上就翻脸,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最让何灌担心的却是,萧言现在一车子一车子的朝着禁中运铜运钞,拼尽全力在官家面前固宠。官家性格天下人都知道,表面冲淡,实则爱财。要是真的为萧言这般手段固宠之后,到时候再撼动萧言,只怕就有些为难了!
这些时日,何灌何太尉与站在他背后的那些清流士大夫旧党一辈,私下往还,商谈的都是这件事情,密会当中,人人都忍不住感叹。
这南来子,一旦需要他放胆行事的时侯,就肆无忌惮,胆子极大。在需要小心的时侯,又这般滑不留手,直恁的难以对付!放在以前,都门中人对付萧言,多半还是冲着蔡京。蔡京年老去位之后,大家好容易才喘了一口气,绝不能让这老公相抢走大家已经分到手的蛋糕。
现在大家所作所为,更多的却是为了在对付萧言。现在正是大宋中枢政治格局变动之时,萧言异军突起,以财计事入手,眼见又要成为官家身边一个新进幸臣,越来越有自成局面的气象。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他都是汴梁中枢官场的异类,绝不能让他继续这样坐大下去!
要是萧言一直这样稳稳行事,何灌还真的只能生闷气。直到今日,突然有几个再想不到的客人上门来拜,才让何灌觉得眼前这让人气闷的局面,终于有所松动。这南来子,终于按捺不住要动手了!只要他真正插手其间,就有他居间行事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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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客人身份贵重,在何灌府邸门政接到投贴之后,丝毫不敢怠慢就赶紧回报。接着有脸面的管事又将来的客人一直引入到何灌的内书房见客。何灌闻报之后也赶紧整装,就在内书房待客。
何灌虽然是武臣的根底,但是也做过转运使之类的文资高官。大宋在具体差遣上,特别是边地,文武界限并不是如想象中那般森严。何灌有这般经历,他的内书房也宛如士大夫居所一般,虽然略显陈旧,但是布置得相当精洁,里面书卷堆斥,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怎么也不象一个名义上统领几十万侍卫亲军步军的高级将领的居停所在。
内书房当中,何灌轻袍缓带,坐在胡座之上。对面两名客人,也都胡座——北宋此时,除了正式宴客场合,自家居所日常摆设,胡座已经很常见了。
两名客人,一个五十许岁,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只有一双大手,才看出年少时侯是拿惯兵刃,正经厮杀武将出身。但是多少年安闲富贵的都门生活,已经磨去了此人脸上全部风霜之色,面团团的如富家翁也似,随时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再随和不过。
这人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楚,他也算是赵佶私人,不过宠信不及高俅。在三衙这些年就是充当伴食画诺的角色,更大兴趣在经营自家产业上。要经营产业,少不得就要和都门禁军将门世家交好,所以他虽然算是高俅一系,但是和这里关系也很不坏。很多时侯,都是作为居中转圜的角色出现。
另外一个客人年纪尚少,二十左右,衣饰富丽华贵,一脸未经摧折的少年骄气。不过此时此刻在何灌面前强自收敛,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这人正是高俅爱若珍宝的过继儿子,现在高俅病重,他几乎就能代替高俅当家的高强高衙内了。
说起来今日高衙内也是难得的勤勉辛苦了,一大早巴巴的就迎萧言他们上门,在门外贴着门又听了半天壁角。然后又被老爹训诫一顿,立刻就跟屁股着火一样忙不迭的去寻王宗楚,将王宗楚请到高俅养病精舍处,又做了半天的陪客。等自家老爹不知道从哪里再挖来一点精神,和王宗楚把萧言所来之事讲深讲透,方方面面都议及了。知道事情重大的王宗楚又赶紧携高衙内直直前来拜会何灌。大半天下来,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高衙内就在马背上匆匆直着脖子咽了两块街边随便买来的炊饼。这个时侯,又要在一直看不顺眼的这位何太尉面前低眉顺眼,做出一副世家子弟恂恂儒雅的模样,实在是觉得又累又饿又不自在。
好歹这位高衙内知道今天商议的全是关系他将来如何的大事,再怎么觉得不爽,也勉力支撑了下来。
王宗楚和何灌交情算是很不坏——这位王殿帅是出名的八面玲珑,确切的说和谁交情都很不坏。与何灌一见面,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将与高俅议定的所有能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都倒了出来。
两人上门,何灌就知道有要事。一旦王宗楚开口,何灌就更明白。这是他这些时日一直辗转反侧,全力关心的事情。这南来子终于得到官家首肯,官家还亲自遣人去高俅高太尉那里打了招呼,这南来子就要正式对禁军经费财计事动手了!
越听下去,何灌脸色越沉。萧言思虑之周密,行事之稳妥,选择的行事之由头之准确精当。都是让他都觉得暗叹。这南来子,纵然来历不明,行事张扬,气焰薰灼,有一万种理由让大宋出身之人看不顺眼甚而百般提防,可是这胸中实在大有丘壑,是能办事之人,不是没有才华只凭拍马屁才能到今日地位的!
可是这等人物,越有本事,就越不能容得他在大宋存身。
论公则是大宋祖制,对自家领军武臣都这般提防了,将一切危及王朝统治的萌芽扼杀在苗头当中,萧言这等出身,这等在军中有影响力的人物,如何能让他在大宋出人头地,执掌重权?论私则是中枢位置就那么多,要事萧言上位,加上他也有党羽要安置,大家的位置就少了。蔡京王黼他们次第把持中枢位置那么多年,大家都隐忍那么久了,好容易等到这些人物凋零,眼看朝局变动在即,正是抢位的时侯,如何能让萧言这等人抢在自家头里?
这萧言的确是足够厉害,难怪领兵能平燕,在汴梁毫无根基还能混得风生水起。可是何灌心中却不忧反喜,他怕的反而是萧言畏难不肯对禁军财计事下手!
都门禁军这个利益团体,实在太庞大根基太深厚了。萧言再有本事,与之相比,也还嫌不够看。就算他得官家支持,也不可能真正撬动都门禁军,将主导权掌握在他手中。他一旦动手,反而是如他何灌这等在都门禁军当中有足够根基的人的机会,可以借这个势将主导整练都门禁军大权事掌握在自家手中!
王宗楚在那里细细的说,何灌一言不发静静的听,胸中同时在激烈的盘算着,种种桩桩事情都飞快的一条条理清楚。官家处,萧某人处,高太尉处,自家处,禁军将门世家处,甚而他背后那些人处,都一一排列组合,好选出一条对自己好处最大的行事方略。这些事情,在他胸中,盘旋沉浮已经非止一日了,此刻更是转得飞快,此时此刻,何灌全部心力都已经用上,只怕当日领兵对着西夏人的古骨龙坚城的大敌,都未曾这样用尽心力。
王宗楚半晌才算是将高俅所交托的话说完,基本意思就说起来也并不复杂。就是萧某人应奉财计事得力,而此刻朝中财政竭蹶,萧言带给官家意外之喜后,官家决定再信重他一次,指望他在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上再带给官家一个惊喜。
官家持意甚坚,还专门遣内使传话与高俅,让高俅配合萧某人行事。萧某人来拜高俅,高俅无可推脱,他本身也不能拂逆官家心意,与萧言商议,到底如何下手行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一切都是萧言拿主意,高太尉唯唯而已。萧言看来早已胸有成竹,在高太尉处挑明,他将从坐粜事入手,争取在禁军这每年巨大的财政黑洞当中,盘剥出数百万贯的数字出来!此次行事当中,说不得就有一些人要倒霉论罪,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情。
说到后来,王宗楚也是满脸愤愤神色:“…………这南来子何苦如此多事?都门禁军事,关系国本甚深,岂能让他孟浪从事?然则太尉说了,一则官家持意甚坚,萧某人又正在薰灼的时侯,官家对他信重一时难以动摇,有官家为后盾,此事萧某人看来是要一意孤行推行下去了。太尉是官家的臣子,官家传谕让他配合萧某人行事,太尉也只能听命,这是推托不得的…………二则这萧某人也实在有眼光,选的是坐粜事发难…………仲源兄,莫怪某托大说一句,这坐粜事这些年来,也实在闹得有些不成样子,本来是恩养士卒的好意,结果来来回回倒要从朝廷手里占走便宜两遭。这钱来得有些太说不过去了一些…………伐燕战事,俺们都门禁军本来就有些没脸,说什么也要稍加惩戒有个交代,这坐粜事也就让诸位将主让出些罢…………”
何灌面上神色不动,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坐粜事?”
王宗楚是人情通透之人,不然也不能面面俱到的在宦海沉浮这么多年。高俅托他居间传这么多话,他就说完为止,再不多说一句,捧起茶汤饮子,含笑微微示意高强一下。
高强早在旁边拘得难受,将自己要说的话在肚子里面过了十七八遍,这个时侯见王宗楚示意,忙不迭的就接过话头:“…………何太尉明鉴,家父就是这个意思。家父虽然不是将门世家出身,但是秉衡三衙这么些年,与各位世叔叔伯,岂能没有香火情在。萧某人现在正是薰灼的时侯,自然是一意孤行,而官家谕令在,家父也不得不配合。然则其间虚实,家父就立刻转告給太尉知晓,让太尉及各位世叔叔伯,能预先准备,有个应对手段。小子是晚辈,只能居间传家父之话,太尉有什么见教,小子在此洗耳恭听,一定遵行不悖。”
何灌如何能不知道高俅的意思,无非就是左右逢源,两边卖好而已!一边说官家谕令,不得不辅助萧言行事,让诸人有求于他。一方面就是居中传递虚实,让诸人见情。应付了萧言的同时,不给高家一系人物足够好处,这事情也难以平稳过去!
在两人说话时间内,何灌已经拿定了主意。
坐粜事萧言选得自然是极准的,这桩事情捅出来到官家那里——这位官家还真不知道坐粜事其间有这么大的猫腻——必然会引来官家严令萧言查究到底。坐粜事不涉及空额,不涉及人事,对禁军的组织体制触动也几乎没有。单纯就是禁军占国家财政的便宜,而且还是来回两次,贪心得实在太过。
这件事阻拦他是阻拦不了的,可是要查下去,查到什么地步,吐出多少来,却是要由他何灌主持!只要他能主持此事,就算是将整理禁军事的张本掌握在手中了,将来再有什么,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不是现在这般,被一帮老奸巨滑的禁军将门世家单纯当中遮风避雨的挡箭牌使用!
高俅想借用萧言为自家一系谋取最大好处,他何灌又何尝不能?旧党当中那位智囊宇士,这些时日密密来拜了好几次,将其间可能发生的变数都预作分析了好多次。该怎样应对,何灌早就心里有数。
当下何灌就冷笑一声,顿时愤然作色:“荒唐,荒唐之甚!此刻几场战事才告结束,朝中换了几位执政,正是元气未复的时侯。官家却为幸进小人蒙蔽,要动摇国本!数十万禁军,就是大宋在这腹心之地统御四方的根本,岂能在这紧要关头为人所动摇?一旦军将鼓噪解体,这个责任却是谁来担待?那直娘贼的南来子,老夫和他,不是你,便是我!”
他义正词严的对着高强道:“世侄,今后不必称某为太尉,爽爽快快的叫声何世叔便是。高太尉能告之详情,某自然感念。你回去转告高太尉,他不必夹在其间为难了。何某人与这南来子在御前打这场擂台,闹到通天也不必怕。要想查都门禁军坐粜事,先将何某人从这个位置拿开去!官家面前,我何某人也不是说不上话,却看看朝野之议,到底是倾向于何方?”
高强见识浅,见何灌突然这样作色,顿时就慌了手脚。高俅已经说得通透,坐粜事要是闹出来,禁军这里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官家必然是要查下去的。禁军将门世家能做的事情就是与萧言好好商议,怎样让这桩事情以最小损失敷衍过去。他们高家一系人马,居间自然是要紧的转圜人物,两头都能收取好处。
却没想到,何灌一听就立刻翻脸,一副不惜为这等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的模样。双方一旦决裂,高家一系人物自然就得不了居间作为中人的双份好处,这却又是怎生是好?
这何灌如此强项义气,为那些只会贪好处做生意,其他半点正分用场也派不上的都门禁军将门世家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也要回护到底,不让他们吃上半点亏?此前倒是没有看出他如此可交!
在一旁坐着的王宗楚却是心里有数,何灌胸中盘算他一下就看透了。笑眯眯的不说话。看高强在那里为难了半晌,却半个字也迸不出来。才起身一拱手:“仲源兄,某与高家世侄也算是将话带到了,仲源兄如此激愤,这意思某与高家世侄也源源本本回报太尉就是。高太尉与某等并无什么成见,还乐见仲源兄成事——都在一口锅里搅马勺这么些年,谁乐意一个外来人插手我辈中事?仲源兄想必接着多事,某与高家世侄就不多加搅扰了,自请安置……仲源兄,告辞!”
何灌犹自在那里作色,面上仍然是一副强自按捺的气哼哼的神色,勉强起身将两人送出。高强仍然在那里期期艾艾的想说什么来挽回局面,却給王宗楚硬拖走了。何灌将两人送至二门外,一拂袖就转身大步进去了,一副马上就要回去写表章和萧言打御前擂台的模样。
高强一步三回头的被王宗楚拉到门外,从人接过上了马。高强这才对着王宗楚抱怨开口:“王世叔,这却怎么处?却没想到何灌这厮却是个爆竹性子,一点就着!那些都门禁军将门世家不过拿他当个幌子用来当日和爹爹对抗,现在这厮却铁了心回护他们到底。也不知道到底收了这些家多少好处,什么都不顾了!”
王宗楚洒然一笑:“世侄,你要学的东西还多!世道人心,哪有那么简单的?这等事情,是不能闹大的,越闹大,越是坚定官家要查坐粜之事之心,到时候禁军将门世家吐出去的好处只会更多。何仲源如此作态,就是让那些将门世家绕不过他,必须请他出来主持一切与萧言周旋,拿到这主持大权,何仲源以后岂会就这样轻轻放手?萧言此次行事,居间打主意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谁都想借势行事…………俺们就先安安稳稳站在萧言身后,冷眼旁观就是。但有好处,总少不了世侄的就是!”
高强头脑晕晕乎乎的,花了半天功夫才将王宗楚说的话消化了个七七八八。不自觉的背上就出了一层冷汗。他有高俅照应,一向觉得自己在汴梁城中无往而不利,是可以做得大事的人。只不过自家老爹一向少给自己机会罢了。此次萧言要借高家行事,他也热中得很,以为能今后借势而起,将来可直追自家老爹地位。却没想到,高俅不让他参与禁军事过深,完全是为了保护这个儿子。禁军传承百年,诸多世家与其共休戚,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其间打滚的人,谁不是老奸巨滑?自己万一落在他们手中,只怕连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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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王宗楚和高强去后,何灌回返进去,连连遣管事出去传唤心腹人到来。他是三衙高层军将,管事就是中军官,府中也自有上宿心腹兵将。一起起的为他传来,何灌就在内书房中一一吩咐交代,每人都交代得极是备细。接着将他们分头遣出。这些何灌的心腹领命从他府邸中次第而出,人人都不敢停留,带着他的帖子直奔向就在左近的禁军将门世家各家。转瞬之间,这一片安逸富贵的禁军军中的高等住宅区就被扰动,一家家的家主都为何灌那里传来的消息所惊动,心思精明一些的顿时就神色大变,跌足而叹,在室内徘徊。心思糊涂一些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的,也自会去寻人探问其间到底有什么深意,问明白了也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行方父亲石崇义石老胖子自然是心思通透之辈,何灌将消息传递过来之际,他正和三五老友小聚,正分茶以为消遣。听那何灌的心腹将何太尉吩咐的话语一五一十的说完,石行方拿着分茶的小勺半晌则声不得,最后只能让下人封了赏包,打发那何灌心腹回去。
在座之人,都是与石崇义家世相当之人,如何能不关心此间事。大家都脸色难看,有的人心思浅些,还未曾看出背后深意,看几人都不开口,忍不住就攘臂而道:“何仲源要闹就随他去闹,反正俺们都站在干岸上。何仲源也自然不是白出力的,现在无非就是想我辈一些好处,依照俺的意思,宁愿舍給何仲源,也不愿意便宜了那南来子…………倒不是我辈和那南来子是什么生死对头,只是这事开不得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不如就一开始闹将起来,省得今后有人得了甜头,无休无止的折腾我辈!”
石崇义手执茶勺,废然长叹:“何仲源又何尝是只想那财货上的好处?还不是想把持将来整练禁军大权?这等事是不能在官家面前闹大的,一则是闹大了,生的事情就更多。到时候我们各家损失的就更多。二则是闹得越大,官家只怕整理都门禁军的心思就越坚,就算能够应付,我辈都是安稳坐享尊荣的,何必惹那些麻烦?萧言选择坐粜之法上下手,选得极准,料定我辈最好还是私下与他谈好,让出部分,风不生水不起的遮掩过去便罢,他也能在官家面前交差,何仲源也看准我辈不想生出太多事情来,这般作态,就是让我辈绕不过他去!必须先说动他,必须以他为首,和萧言讨价还价!此人心思,又岂是轻易的?”
听石崇义说完,愤激发话那人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他沉吟一下,犹自不服气:“以前要整理禁军,节省个几文钱的事情也不少了,历代下来,谁动了禁军一根汗毛的?依俺的意思,不如就干脆闹将起来,难道就不能将事情堵回去?何仲源这般作态,俺们就顺手将他架到火上烤去,不必搭理于他!”
石崇义苦笑:“你还是少读书!神宗朝时,国家财政窘迫,西面用兵又须精兵强将,更需要大笔财货。朝廷用拗相公,还是动了禁军一手,裁了二三十万兵额,省了几百上千万贯,多少世家在那次倒了。不过几十年前的事情,这就忘记干净了?此时局面,比神宗朝时还要窘迫,国家乏钱更甚,可用之兵也越发稀少,还加上一个西军尾大不掉出来!这般局面,要整练我们禁军,是必然的事情了,这是躲也躲不过去的!我辈中人,最好的应对法子不是与其硬抗,而是和主事之辈软磨,尽量将大事化成小事,尽量敷衍过去,才是损失最小的法子。这个时侯去争什么意气?不到逼得人无法过身的时侯,就不要去想用什么激烈手段!还是那句话,我辈中人求的是能安稳享受百年世家尊荣,不是去争那口气的…………何仲源想当主事之人,就随他去罢,比起其他人来说,总是上上之选。向他低一回头就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不服气的家伙似乎性子有些执拗,翻着眼睛听石崇义解说,又勉强掰出一个道理来:“那何仲源刚愎,萧显谟倒显得随和许多。俺们各家,这半年来在他手里发了不少财……为什么就不干脆由他主事便了?说不定更好打交道一些…………”
石崇义丢下茶勺,冷冷而笑。原来一向和气的胖脸上显出难得的精明果决:“何仲源毕竟是大宋出身之人!他会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是可以预料的事情。而那萧显谟,你能拍胸脯可报,能料定他能做什么事情出来?”
说到此处,石崇义神色里面已经满满都是担心,甚而有一点惧怕。往日在萧言面前,那种只会呵呵傻笑心宽体胖的模样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这个时侯,才能显出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石家主事之人对萧言那种深深的忌惮!
“…………这个人,说什么也看不透。总觉得和身边我辈所熟悉的一切格格不入………一旦掌握重权,他能做什么事情出来,谁都料想不到!他孤身南来,就能借兵平燕,缔造强军。在汴梁就能生出一笔让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财富…………真让他主导了整练禁军大权。说不定我们这些世家赖以生存百年的所有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石崇义最后几句话,隐隐有金铁知音,震得在场每个人都心里一阵发紧。大家目光都投向他,不自觉的就指望这个一脸富态随和模样的老胖子拿个主意出来。
石崇义叹口气,皱眉紧张思索一阵:“…………要是依照俺的意思,先将大家群集,将大家规整一下,省得各行其是,这个时侯,我辈可不能生出内乱出来。何仲源想接过代表我辈和萧言直接往还的担子,就由他去。坐粜事在官家面前是交代不过去的,吐出去一些也罢。听这传话口气,萧言不过想二三百万贯之数,和从球市子所得,也能抵得过了…………二则就是,立刻联络禁中,以及朝中和我辈往来得近的人,甚或对萧言耿耿于怀之人。要是萧言不是只动坐粜事,反而想生出其他什么事端出来,到时候就绝不能退步,怎么也要彻底将他攻倒!俺的意思就是,各位意见如何?”
在座几人都默然点头,这个时侯,他们也想不出更高明的主意出来。当下就在这几个人当中统一了口径,各自自去寻亲近各家,再联络往还一番。
事情突然变化至此,在座几人都没了继续分茶品玩的心思,各各告辞自忙自的去了。只留下石崇义在那里废然而坐,他发呆半晌,最后才以手加额,长叹道:“但愿那南来子真的只是以得几百万贯在官家面前固宠就为满足…………若是不然,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来!当初真不该贪球市子之利,一下将这南来子捧了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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