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所在养病精舍当中,此刻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靠在榻上的高俅,坐在对面的萧言,两人相对而望。高俅神色当中满满都是疑惑探询,而萧言神色当中却是一派的理直气壮,坦然到了万分。
良久之后,高俅才低低叹息一声,刚刚坐起来一点的身子又靠了回去。他摇头淡淡道:“官家如此信重与你,将此等重任交付在显谟手中,显谟如此行事,却是愧对官家厚望,身为臣下者,甚是不敢与闻。”
他声音放得极缓,似乎在回顾自己生平也似:“…………高某为官家提拔于微末当中,本事自然谈不上有什么。但是对官家忠心耿耿,却是天日可表。官家要我做什么,我便尽心竭力去做,成败利钝如何不说,但却不敢有什么欺瞒之心…………萧显谟为官家行事,却先为自己站稳立场,高某心中甚是不取。”
萧言又和方腾对望一眼,高俅这个人,他和方腾已经分析过了。高俅对赵佶的忠心那是不用说的了,他这番话也说得的确是语出至诚。他们能说动高俅配合自家行事,最大的凭借还是赵佶发话了。高俅是怎么样也不敢违逆赵佶的心意的,哪怕他就是将死之人了。要说动高俅尽心以自家班底配合行事,其间分寸,真真是轻不得重不得。说得自己义无反顾非要为大宋除此毒瘤了,高俅会怕自家后人与遗留班底跟着萧言他们一起倒霉。但是说得轻描淡写准备敷衍了事,多半是为自己谋好处了,这个赵佶的忠心臣子又觉得不满,会认为自己临终前最后出的一把子气力是为他萧言谋取了最大的好处,而不是他忠心侍奉的官家得了便宜。
前面一席话萧言说得坦白,去了高俅的那些担心。这个时侯,这说辞却又得翻过另一面去。
身在其间,才知道和这个时代没个执掌权柄的人打交道的不易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思想,操守,好恶。萧言几乎是白手起家,要利用这个时代崩裂而出的缝隙蜿蜒曲折前进,在这汴梁城中,与之打交道的每个人,都要研判揣摩到极处!
在这上头,方腾的助力是极大。他对汴梁当道诸公,都有相当了解。虽然方腾看起来一副比萧言还要闲散的样子,不过萧言才知道自家有多幸运,能在燕地招揽到这个士大夫中的异类。若不是得他助力,在这汴梁城中,他绝到不了今日地步。
当下萧言顿时又换了一副嘴脸,神色变得严肃了许多,轻笑一声道:“…………若自家地步不站稳,太尉岂能放心助我行事?治大国如烹小鲜,更何况禁军财计这等可称得上牵连国本的要事?我倒是想痛快行事,可一旦痛快行事了,萧某人倒霉还是小事,牵扯官家治国大局,萧某人其身何赎?…………此番稳重行事,一边使大局不至于溃决,一边能使禁军财计事稍稍象个样子,能为国家省几百万贯,便是几百万贯。对大宋,对官家都是莫大的助益…………而且太尉也该知道萧某人的生财本事。以一座球市子便行了大半个东南应奉局之事,若这几百万贯在萧某人掌握当中,回报官家,当是三倍四倍之数!国家财计困窘若此,多一文钱便可多缓一口气,若得太尉助力,萧某一边能维持住大局,一边为官家多生一些财货。官家也必然感念太尉忠勤,此福必当遗泽子孙!”
此时此刻,高俅终被打动。
萧言所言,实在是方方面面都已经照顾到了。于公,他的生财本事摆在那里。要是禁军财计能整理出点头绪,能让那些禁军将门稍稍让步。怎么也能回报給官家几百万贯的财货。他辅佐萧言行事,也算是最后为国宣劳了。于私,对于他高俅一系人物连同后人而言,借此机会可以在他去后仍然在禁军当中站稳脚步,他离开也算是少有牵挂了。对于萧言自己而言,能将这桩以繁难著称的差遣举重若轻的办下来,他萧言的宠信和声望,必然更上一层楼,将来地位只有更高。他一个南来之人,一向作为给人的观感就是愿意拿命去拼功名。这也正是他所求的。
以他沉浮宦海几十年,阅人无数的经验,萧言这番表白实在是无可挑剔,很有成功的可能。再加上这是官家的意愿,自己一生就未曾拂逆过官家的心意,这次总是要配合萧言行事的,无非就是出力大小的区别。现在看来,差不多是要拿出自己剩下不多时日里面的全部气力了。
到了这个时侯,大方向定了,高俅才肯和萧言谈谈条件。他轻声道:“高某手下,自然有几个在禁军当中心腹任职之人,禁军一应情弊,他们也自然少不了。显谟要敲山震虎,这些高某心腹之人自然是最好的配合显谟行事的人选…………为国出力,自然是没什么的。可是总要对他们有个交代…………至于小犬,显谟还是莫要过于抬举,他是没什么大本事的,能安心守户足矣,此间事,不必牵扯到小犬身上。”
萧言一笑,一直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好容易说动了这位高太尉!这位高俅,哪有半点水浒传上跋扈骄横糊涂的模样,其貌恂恂,其言侃侃。思虑周详细密,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要是还在他全盛时侯,自己是说不动他的,高俅要么就直接顶回去,要么就干脆自己将这个差使接下来了。现在自己不过是欺他将死,放不下身后事,再加上对赵佶所欲之事已经有心无力,只有让自己行事。方方面面综合在一起,才终于让这位高太尉愿意上船。现在总算是开口讨价还价了!
这方面就不必让这病得快死的老头子浪费口水和不多的精力了,自己开价一向大方。在一众手下看来,这就叫做他萧某人的大气魄。
“…………太尉说哪里话来?但凡是愿意配合萧某人行事的,绝不会让其一家哭。就算仕途稍稍有些干碍,圣人也是简拔在帝心的。起复是一定的,再超迁几转也未可知…………况且此间行事,不需要什么横班人物,指挥使虞侯使这等人物用来做个由头便已足够………萧某人再许他们一人十万贯债券,总能稍稍慰高太尉心腹之心了…………至于世兄,太尉实在是太过谦抑了,我与方中散都与世兄打过交道,世兄年纪虽轻,但是气度开阔,更是熟知禁军内情事。此间若是得世兄为助,为官家行整理禁军财计事,武职转为文资,在枢密院得差遣行走,也是自然的事情。但萧某人在枢密院一日,当与世兄同休戚!”
说到自家儿子将来,高俅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关切。听到萧言许诺,忍不住微微点头。自家班底安排倒也罢了,本来由之生事就不必动到横班之辈人物的头上,都是由下面开始敲山震虎。中层武职官,十万贯债券也抵得过了,更不必说还有起复的机会。自家儿子武职转文资,入枢密院行走,却是要紧。以他太尉之尊,自家儿子不经东华门唱出,或者不曾有什么特殊劳绩,也只能顺而荫补一个武职官而已。现在正是官家需要萧言为他理财的时侯,在枢密院可以开衙署,辟僚属,自家儿子助力行事,再有他在天子面前的情分,转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就比挂着一个武官衔头好到天上去了。身为文臣,按序升迁,家业总是稳稳的了,大宋善待文臣可不是说说而已!
其他的好处更不必说,萧言都说出此事同休戚了。他是理财圣手,此次生发出多少,除了应奉官家之外,只要自家的班底在,萧言总要依靠他们,分给自家儿子的那一份绝少不了。但是这些话未免铜臭气太过,哪怕私下密会也不方便摆到台面上说,大家意会就成了。
当下高俅只是喃喃谦虚:“太过,太过了…………如此安排,让高某实在如何克当?”
萧言大度的摆摆手:“太尉当不起,这禁军当中,又有何人当得起?现在话已说到这里,太尉就且看将来罢,看萧某人是否说到做到。”
高俅一笑,大有萧瑟之意:“高某能睁着眼睛的时日,也不知道能有几天了…………”
今日话实在是谈得有些长远,用心也比平常闲话深了十倍。高俅事先已经是服用了提神醒脑的汤药,这个时侯也开始觉得疲倦了,但是还有要紧的话没有说透,只能强自打叠起精神,定定看着萧言,认真动问:“不知道显谟将从禁军财计事何处着手?这可是关要之处,轻重之间,不可偏废…………显谟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不知可否告于高某?”
萧言再次确认,高俅虽然病得只有一口气,但是绝不糊涂,甚而比常人还要清醒许多。这句话问得的确是极其关键,禁军财计事可谓是处处漏风。只要去查,就没有不是罪过的。但是有些事情太过重大,碰不得。
比如说占用空额之事,天下人都知道禁军里面吃空额已经是通例。空额吃个三成,已经是边地随时准备上阵的精锐边军了。都门驻泊禁军,空额至少要从五成以上开始算。至于河北路还有江南那些久矣废弛的驻泊禁军,营中有两成实职已经算是高看他们了。不过差点禁军财计事偏偏不能从这个上头下手。一旦查整,裁撤编并禁军,让每个指挥都是实额,那就是动摇整个禁军的组织体制。
一个团体,最重要的就是组织体制,特别对于军队这种靠着上下体制维系的团体。比如说萧言原来所在的那个时代,国家承平已久,但是天朝的解放军陆军还是维持着二十四个集团军的组织体制。这个组织体制实在是牵扯到太多人的饭碗和一个团体的根本。国外也差不多,人数已经缩减到极少,但是一个个大编制单位依然存在。作战室里面经常出现一堆将军指挥一个连排级的小规模行动,这不仅仅是现代通讯技术发达的原因,也还有维持组织体制的深意在。(当然现代军队不吃空额,只是和平时代维持架构就足矣,不需要实编)
一旦萧言从吃空额下手,那就是将禁军将门世家得罪狠了,双方是不死不休的结果。那时候高俅一系人物也绝不会和萧言站在同一战线上,绝对是有多快跑得多快。
而有些事情,又太过于轻或者并不合适用来入手行事。比如说什么私用禁军场所器具牟利啊,在册军士专行车船务茶酒务以及一切可以想象到的产业,将主从中渔利之类的。这一方面在财计上省不出多少钱来,另一方面也不仅仅是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超出了萧言的差遣职权范围。不能震动或者说是打动官家,就得不到官家的全力支持,萧言就不能放手行事,就不能让禁军将门团体忌惮,从而后退一步让出点利益出来。
必须选择一个单纯属于禁军经费财计事范围,不至于让禁军将门团体狗急跳墙和萧言拼个你死我活,又能让官家感兴趣支持到底的由头,这也是萧言此次行事能不能成功的重要基础。高俅既然决定上船,这第一句话,就问到了最为关键的所在!
萧言和方腾再度回望,要是放在后世,他们这么频繁眉目传情,高俅说不得要在肚子里面嘀咕一声:“好基友。”放在此刻,高俅只是目光炯炯,等候这两个胆大包天却又聪明过人的人说出什么话来。他隐隐约约已经感到,这两个人早就找准了行事的由头,就等他今日点头答应配合!
果不其然,最后还是萧言淡淡一笑,吐出三个字:“坐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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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宋一朝,在中国漫长的王朝历史中,实在是一个极为宽厚的时代。对士大夫宽厚,就不必说了,都是些耳熟能详的陈词滥调。虽然号称重文轻武,但是对武职官和士卒的抚循,也是相当宽厚的。秦朝强兵,但是士卒出征在外,还要自己家寄衣物和钱财过来。汉唐最强盛的时侯都是征发良家为兵,种田交税之余,还得自备兵刃器具衣甲辎重,为皇帝打仗去。回报不过是减轻点税赋徭役之类。元朝的军事制度是稀烂,明朝的军户制度是将士卒养成了乞丐,将武将养成了匹夫。至于我煌煌大清,就不用说了,所有制度都在野蛮化。
大宋虽然轻视武臣士卒,但是对其供养,在中国历史长河中,还算是出类拔萃的。整个军队都是职业化领军饷的军队就不必说了,军饷相对来说也较为丰厚,足供瞻家。但凡要拉军队出去见阵,诸般犒赏赏赐也绝不吝惜。而且有北宋一朝,拖欠军饷犒赏之事,发生得也相当少。一旦发生,宋朝的丘八爷顿时就是兵变伺候,一点也不带含糊的。
大宋这么多皇帝下来,对军伍的恩养措施不断的有所加增。一旦加增了,就很难减下去。在士大夫阶层看来,这些武弁只供驭使,但是也得喂饱了。只要多給些钱物,就足够这些武人心满意足,就不要搅合到国事里面,俯首贴耳任士大夫驱使就成。所以在給军队待遇上,没有什么小气吝惜一说。
坐粜一法,就是在仁宗朝行之的。禁军军健,每月可领钱领粮。但是军士当中,有的家口多有的家口少。家口多的倒还罢了,家口少的领粮却又吃不了。汴梁人口众多,居处狭隘,哪里存得下这么多陈粮。便有商人招揽禁军手中余粮,三文不值两文的便收购过去。朝臣议之觉得伤卒,特准禁军军健食不尽之月粮,可以再卖回官仓,许以其时市面市价收购。
此法用心自然是仁厚的,但是行之有年,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禁军军将上下其手的一大利源。禁军数十万猬集在汴梁左近。每月发出去,再坐粜回来就是个天文数字。以少报多,以次充好已经是寻常手段了,还有将主专门囤积低价陈年粮米每月支放給麾下士卒军将,这些士卒军将该领得的月粮全部坐粜回官仓,自然就是新粮米最高的价格。一进一出就是巨大的差额。更不用说那众多空额,大宋不仅白发粮饷,而且这发出去的粮还要倒卖回給大宋官仓,再从国家已经窘迫至极的财政上血淋淋的砍一刀下来!
在其他朝代,不直接亲民理政收税的武人阶层,不逢战乱在豪富上是不能与文臣比肩的。但是在大宋这个时代,在国家巨额财政支出供养的所谓职业军队体系当中,大宋武臣的富裕程度,却是丝毫不下于文臣士大夫阶层。所谓冗官冗兵之费,相对而言,还是这冗兵对大宋的伤害更深一些。不过这冗兵,自然指的不是经年血战的边军,而是这在大宋腹心之地,数目畸形的庞大,既骄横又软弱,寄生在大宋肌体上的都门禁军,还有随之尊荣百年的大宋都门禁军将门世家!
高俅望向萧言的目光当中,已经纯然都是欣赏。
能在禁军财计事这一团乱麻当中,一下选准坐粜事作为行事的张本,眼前这个南来子其他不必说,这眼光就是胜过常人何止一筹。
高俅执掌都门禁军大权十余年,坐粜事他自然是心知肚明。每年这低出高进,其间差额近百万石,宣和年间,在靖康大变之前。粮价大概是每石两千五百钱至三千钱,盐每斤六十钱。就算是按足陌算,一石粮也卖出三贯还多高者近四贯的价格。就是三四百万贯之数。这纯然属于禁军财计范围,对禁军的组织体制没有丝毫触动。就算禁军将门团体一年吐出一半的收益,就可以給官家应奉两百万贯。在萧言手中,这两百万贯说不定就能生成五六百万贯。这已经是足够打动官家支持他到底的一个巨大数字了。
此前高俅不曾在这个上面动心,一则是国家财政还没窘迫到这个地步,赵佶也有东南应奉供应,不象现在这般穷,只要能拣进盘子都是菜。萧言能生财,自然就得赵佶重用。二则是都门禁军还没有经历伐燕战事的丢人现眼,赵佶也未曾对都门禁军失望到如此地步,下定决心非要敲打整顿一番不可。高俅替赵佶掌握都门禁军,自然一切都是以安静为上。三则高俅自知不是理财长才,自然也不会在这个上头去迎奉君意。
直到此刻,萧言凭借理财本事在汴梁出头,方方面面种种桩桩因素结合在一块儿,才让这坐粜事一下就变成了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的最好张本!
高俅看着笑意淡淡的,却仿佛一切都是成竹在胸的萧言与方腾,终于忍不住废然叹息一声:“高某替官家秉三衙经年,却对国事毫无进益,却要此刻萧显谟与方中散为国宣劳,实在是惭愧万分…………高某还有一句话动问萧显谟,这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只是以坐粜事为限么?”
萧言一笑摆摆手:“…………其他有的没的,和财计有关的小事,总要扯个两三桩进来。萧某人经营球市子,一年应奉之数就是两百五十万贯,这么大一个都门禁军财计事,没有三百万贯,萧某如何有脸面对官家?至于其他,萧某却不敢想了。萧某人是何等人,到底能做多少事情,岂能心中无数?有诸人撑持,萧某还能勉强将官家交代差使完篇,若是萧某一意孤行,到时候都众叛亲离了,萧某人还能做什么事情?这点想头,原也瞒不过高太尉。非是萧某人不想尽心竭力,将禁军财计事料理得明明白白,給官家应奉上千万贯的收入,实则是力所不逮,只有留待将来高明了。”
这番话又是说得情理俱圆,只要有正常理智的,就不得不相信。就算是从禁军将门世家口里抠出三百万贯来,已经是这几十年来未曾有之事了。高俅露出一丝放心神色,缓缓点头:“…………萧显谟心思清明,进退合宜,高某这就放心了。都门禁军事,实在关系国本不浅,不能轻忽大意…………然则萧显谟球市子经营与禁军经费财计事,一年能应奉天家五六百万贯之数,已经抵得过当年东南应奉局了,显谟更有平燕功绩,将来地位成就,只会在朱缅之上,显谟青春正盛,将来秉衡两府,却是高某人看不见的了…………”
高俅在那里善颂善祷,萧言却是在心里苦笑。就是因为老子有平燕大功,在这汴梁城中,才显得步履维艰,比别人加倍的艰难!不过这番话,就不必对高俅说了。今日总算是说动了这位高太尉,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一旦事机成熟,就可以行事了!
他只道声惭愧,就再不多说什么。自己所有价码都已经开出来,善意也已经表现得足够,就听听高俅能承诺做些什么。如此好处摆在这里,就算高俅自己还谨慎,他那儿子,他那些煌煌不自安的一般心腹,也得自家靠过来。以势相争就是如此,不是高俅一个人谨慎就能阻挡得了的。
果然高俅再度沉吟了半晌,终于咬牙开口:“…………高某自有一般心腹在三衙当中任职,深知禁军虚实内情人也有不少。异日就让小犬过府到显谟处拜候,将可用之人一一进呈于显谟面前,最后显谟选用谁,告之小犬一声便是。若是高某那时尚在,自然吩咐此人应命行事,若是高某不在,小犬自然也会按高某遗命行事,再不至于有什么差错…………但愿此次差使,显谟能顺顺利利办下来,高某秉衡三衙经年,毫无所成,直到不起之前,也算是为官家做了一点实事了!”
话说到后来,高俅已经是语调沉痛,眼眶微红,显然是动了真感情。萧言在一旁忙不迭的和方腾一起劝慰。心里面忍不住也微微有点感慨,这位高太尉,对那位道君皇帝,真的是犬马恋主呢…………高俅所有一切,都是因这位官家而来,难怪他临终之前,如此感念。就算是现在自己,也要拼命在赵佶面前固宠,得到他的全力支持。
只是这种将自己命运交付在别人手中的感觉,实在很坏…………不知道什么时侯,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自己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呢…………
萧言和方腾好生劝慰了高俅一番,再无什么说得。事情既然已经议定,再在这里搅扰一个病重之人就说不过去了。高俅也极是殷勤,招呼自家儿子入内,代自己恭送萧言和方腾出外。高强恭恭敬敬,一直将他们送到了大门之外。在门外等候的萧言元随接过两人,簇拥上马,回头向犹自在门外行礼的高强马上一礼,蹄声得得,就自去了。
高强虽然是衙内,倒也知道轻重。知道自己和高家将来,关系这位萧显谟不浅。此时此刻没有显出半分纨绔气息,一直恭谨站在那里目送萧言和方腾一直消失在街角。这才急切的回身,脚步快得连从人都甩下了,一路差不多是疾奔而回,曲曲折折的再度回返自家老爹养病精舍。高家庭院深广,往返一趟路程当真不少。高衙内这辈子恐怕也没这般勤力过。和门口侍候的管事与使女打声招呼,便直入舍中,站定了竟然觉得眼前一晕,只顾喘气说不上话来。
内室当中,高俅靠在榻上。他病重之人,今日打叠起精神与萧言长谈许久,劳心劳力,耗费的都是本来已经微薄的元气,现在脸色青灰,连刚才脸颊上病态的潮红都褪下去了。正在那个贴身使女的服侍下小口喝着补气的汤药。看到儿子急匆匆的闯进来,高俅实在没有什么说话的气力了。但是知道今日事不給儿子交代清楚是不成的,这个儿子,可比自家心热得多!而且不叮嘱几句,他也实在不放心。
萧言是毫无根基之人,没有根基就代表没有牵绊,为了将来功名权位可以放胆行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高家却还要长久在汴梁生存下去,有些事情,必须两面下注。自家倒也罢了,这个儿子,却要多多为他结一些善缘!
当下放下汤药木碗,低低呵斥高强一声:“什么事情,便张惶成这般模样?每逢大事,须有静气。你这般模样,却叫我怎么放心撒手?将来为父是再不能扶持照顾你了,到时候你怎生得了?”
这句呵斥,倒说得高俅自己心下一酸。他不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所长无非忠心谨慎而已。也没什么清廉的名声。执掌三衙十余年,都门禁军愈发的废弛下去。但是这舔犊情深上头,却是亲情极重。
高强倒没自家老爹那么多感触,忙不迭的弯腰陪笑:“今日大人与那南来子谈得长远,恐大人辛苦,特意急急赶来看一下大人,爹爹有什么需要的,儿子立刻就去办。”
高俅开口,已然是语声微弱,再没了和萧言对谈时侯那副细密深沉的模样,摆手没好气的道:“还不是想得知你能从此整理禁军财计事中得多少好处,有多少风光,不必托探看老头子的名目!我尽心竭力,还不都是为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摆摆手,又让那贴身使女退出去,召唤自家儿子在床头坐下,勉力打叠起不多的一点精神,语重心长的叮嘱这个总是撒不了手的儿子:“…………我知道你在外间,为父与萧显谟所谈之事,已经听得差不多了…………萧显谟此人,非常人也,襄助他之方中散,也是精明能干之人。此次检查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他们是已经盘算良久,再有官家撑腰,要是如他们今日所言次第行事,大有成事的可能…………”
高强一拍掌,忍不住就提高了声音:“正是要給那帮禁军将门翻脸不认人的小人辈一些教训!一年吐三百万贯出来,若是依俺的心,就是五百万贯也不嫌多!”
高俅恨铁不成钢的看了高强一眼,脸色严肃到了极处:“这钱财上的事情,不要争多论少!尽管让萧某人去争去,大头是要应奉官家的。剩下的但凭他去经营,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就是不过是稍稍点缀,你也莫要吭声。在这上头争,是取祸之道!我这家当,还不是全都留给你的?”
说实在的,高强对钱财倒看得不是很重。毕竟是富家子弟,没经历过匮乏,对阿堵物的**自然就淡一些。高俅在这上头语重心长的叮嘱,他也就应了。更多心思还是想着怎么在萧言身边用事,狠狠敲打一番那些禁军将门世家诸人,将这些时日所受到的冷遇十倍的报复回来!
看着儿子兴奋的神情,高俅对他心思知道得通透,当下缓缓开口:“…………你去寻你王世叔,请他前来。到时候让你陪着王世叔,去寻你何世叔说话。该说什么,我都会告之你王世叔,你在旁边听着就是,只要站在旁边,就是情分。”
这两位世叔,虽然只提了一个姓。但高强还能不知道是谁?高俅实际差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三衙当中,殿前司最为贵重。所以高俅又可称殿帅,时人多尊称太尉而已。有赵佶的宠信,高俅就以殿帅身份实际统管三衙。
殿前司还有一个副都指挥使王宗楚,也是赵佶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不算是高俅腹心,也不大管事情。不过对于禁军将门世家而言,也算是外来户。但是平日里关系拉得尚是不错,在高俅和禁军将门世家当中,算是一个可以居中转圜,身份也足够的人物。正是高俅口中那位王世叔。
另外一个何世叔,就是侍卫亲军步军司步军都虞侯使,管勾步军司事何灌。大宋常例,三衙管军位置,常不满额。侍卫亲军步军司的正副指挥使现在都是缺额,何灌正是最高长官。他是开封祥符人,历代将门,比起那些基本废了的将门世家子弟而言,却是在河东路实打实的任了多年军职,和西夏人曾经血战过。曾经攻下过西夏的古骨龙城。回汴梁任职之后,既有功绩又有出身,隐然就是汴梁将门世家之首。如石老胖子之流,在何灌面前也只能屏气凝神,听他号令。
何灌有根基有军功,自从回汴梁任职以来,就很是不将高俅这不通兵事的殿帅放在眼里。这等硬底子武臣,高俅对他也没奈何。大家互不干涉而已。高俅不起,何灌更是权势大张,指望殿帅之位。高俅曾经想让自家儿子在禁军当中得一实际差遣,为将来计,都是被何灌所阻挠了。
一听到老爹要去寻王宗楚做中人,去寻何灌说什么。高强差点就跳起来:“现在官家心意如此,正是这些禁军将门世家要奉承俺们的时侯,却去寻什么何灌?”
高俅立刻呵斥他一声:“混说的什么?不论如何,这都门禁军总在这里!萧言此刻得意,将来不知如何。我辈只能借他的势,岂能真正和他同心协力行事?此刻去寻何灌,正是要他见情,将来总有你的好处!”
高俅积威犹在,这个时侯脸色青灰却仍然提气呵斥,这副竭力支撑的恼怒模样,让高强心中再有不满,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不服气的垂首。高俅看着自己这过继来的儿子这般,忍不住又是心下一酸,强打精神慢慢和他分说:“…………要查禁军坐粜事,这是官家必然支持到底的。若是禁军将门事先没一个预备,到时候难免要难堪。此时先将消息传过去,并且应承随时将萧言这边虚实转告給他们,此辈就有慢慢措手余地,到时候也不必闹得不可收拾。这个情,他们是必须要见的…………”
高强终于忍不住开口:“禁军将门世家,多是有出无进之辈,孩儿还不知道他们那个脾气?三瓦两舍,互相斗富之时一掷千金而毫无吝啬,可是一旦要从他们手中夺走财源,就成了生死大敌。孩儿随王世叔去见那何灌,将萧言要查坐粜事先透露了出去。那班禁军将门世家还不跳起来?马上说不定就能和萧言决裂,这什么事情也都难以查下去了,如孩儿等人,又如何在这桩事情当中借势?”
高俅叹口气:“借势借势,有势才能借,为父为什么一直等着官家发话?就是等着这个势头起来…………都门禁军如此颓废瓦解,国家财计又这么窘迫。朝廷现在可用之军没一支是能彻底放心的,都门禁军要加以整顿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事情,无非就是整顿到什么程度而已…………禁军将门世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只要萧言有分寸,是闹不起来的…………那些禁军将门世家所求,无非就是知道内情虚实,好决定退让多少,事前有个准备罢了…………再者说,何灌此人,又和一直在都门当中未曾挪窝的禁军将门世家不同,他是在外有历练,有实绩的,回汴梁任职,虽然和禁军将门世家同气连枝,但是也希望能敲打这群废物一番,能稍稍振作一点,凭借都门禁军,将来还能做一番事业…………将此事明告于他,他自然会借以联络禁军将门世家之辈,正好借此对其有所约束,为将来再整顿都门禁军作为张本。见情于他,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为父去后,不管何灌能不能接任殿帅的位置,三衙当中也少有人能盖过他了,得他照应一二,比其他人都有力得多,这个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话说到此处,高俅今日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元气,都已经耗丧干净,最后几句话已经是气息微弱。说完之后,只能靠在榻上不住喘气,久久平复不过来。
他虽然身子已经虚弱之极,但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经验和看人的眼光还在。又是为自己儿子将来铺路,方方面面都已经虑到了。一番话说下来,高强也不由得心服。
何灌此人,的确和都门禁军将门世家那些生下来就未曾离开过汴梁半步的勋戚之后大不相同。在外历练有年,真刀实枪的也见过阵。调回汴梁以步军司副都虞侯使管勾步军司事,正是准备做一番事业出来的时侯。同样也想在整顿都门禁军这个势在必行之事上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在真实历史上,高俅去后,三衙当中几乎就是何灌一手遮天,在徽宗禅位給钦宗的时侯还领兵入卫宫禁,防止了嘉王赵楷准备夺位的阴谋得逞。
可是在整练都门禁军事上,何灌最后还是没有什么成效。女真南下之际,他曾经领重任在都门禁军当中拣选数万所谓精锐赶至黄河边上备敌,结果这数万都门骁锐,被投降女真的郭药师常胜军一小部前锋就吓得立即溃散了,何灌也只有恨恨回返汴梁。最后在汴梁保卫战中战死。
历史在这里出现了小小的分岔,在真实历史上宣和末年大宋一直未曾寻觅到合适的人,以合适的方式下手,来整练都门禁军。赵佶也对此事一直三心二意。此刻萧言却横空出世,以赵佶最关心的财计事入手,打动这位官家,决定开始着手整顿都门禁军。高俅一边让高强与自家班底答应辅助萧言行事,一边又让他们去通报风声与何灌。正显出了高俅的眼光,这个左右逢源是恰到好处。何灌在都门禁军将门世家中有足够的地位,隐隐为众人之首,他又是有心也想整顿一下都门禁军的,无非就是此事操控在谁的手里。从高俅一系人马这里得到萧言要行事的内情虚实,何灌就可以着手布置应对,争取将此事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高俅深知自家一系人马连同这个宝贝儿子在他去后是不可能主导这般大事的,如此左右卖好,却是能让双方都极见他们的情分。从中可以捞取最大的好处,自家儿子将来,估计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就高俅内心来说,他还是认为纵然萧言明敏果决,行事也知道分寸。在此事上,最后还是不是都门禁军将门世家的对手。原因无他,双方根基相差实在太过悬殊了。才从萧言这里套出一部分虚实,马上就毫不耽搁的让自家儿子去向何灌之辈通报。
高强虽然是衙内,但是生下来就是在禁军这个圈子里面打滚,禁军内情虚实,早就浸淫得熟了。自己想这个道理恐怕还难得想出来,但是老爹一点明,他也就立刻恍然。看着自家病得快要死的老爹眼神中只有佩服。自家这个父亲,要是身子骨再结实一些该有多好?要不然他高强高衙内现在也不要四下奔走,为将来前途努力了…………
当下他就起身,点头应命:“爹爹放心,孩儿这就去寻王世叔。爹爹只管安心养病,一旦病愈,说不定这大局还是要爹爹来掌控!”
高俅已经无力说话,点头示意让高强快些去。等高强行礼告退之后,他筋疲力尽的面容中剩下的只有苦涩意味。
自己这病,是好不了了…………为这个儿子,已经尽到了十二万分努力,如此殚精竭虑之下,自己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寿元,不知道又折损了几何…………但愿这个儿子能明白自己苦心,知道事情轻重,在这场即将卷动整个汴梁的风潮当中稳稳站住脚步。如果这样,自己走得也能放心一些…………
养病精舍当中,最后只能听见高俅一声低低的叹息,里面满满的,都是苦涩不舍之意。当今官家即位之后那些曾经在位的风云人物,眼看都已经到了要次第落幕的时侯。蔡京,王黼,梁师成,童贯…………乃至他高俅,莫不如是。这大宋江山,已经有新的一批人物崭露头角。这南来子,似乎就是其间最为耀眼的人物啊…………
世事变迁,千年若此。
萧言与方腾在元随簇拥下离开了高俅府邸好一段距离。一直在马上默不作声的方腾,这个时侯才打马靠近了同样板着一张脸的萧言,低声笑问:“显谟,真的只是坐粜事,不及其余?显谟行事,何时这么知道分寸了?”
萧言冷着脸看了自己身边这个摇鹅毛扇子的家伙,淡淡一笑:“老子做事,什么时侯只怕闹得不大…………天下人都以为我萧某人只能对此事和风细雨一场,到时候他们就知道要卷起的是什么风暴!这风暴不够烈的话,如何能摧垮这传承百年,已经朽劣到了极处的大宋都门禁军?…………老子只怕闹得不够大!”
方腾一笑,对萧言心事仿佛早就在料中。在高俅面前萧言一副深知大宋潜规则的表现,进退合宜,言辞委婉,方方面面都照应周全。其实萧言还是那个萧言,身上锋锐与这个已经成熟得快要烂掉的大宋格格不入,也只有这样的他,才能真正扭转大宋这不住朝下走的运势!
自己辅佐萧言,还不就是冲着他与众不同这个特质?
方腾举手望天,天边已经隐隐有乌云在堆积,眼见连绵秋雨,就要在汴梁城落下了。当一场又一场的秋雨落下之后,维系着汴梁城这个大都市生命的大动脉汴河,就要再度翻滚咆哮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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