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露面的情况下救出谢神威,谢神策没有与谢家人有过多的接触,随后马不停蹄赶往河北道。终于正月十五这一天,经太行山进入井陉。
井陉本就不是人口稠密的大城,河北道此时又在打仗,因此人口更显的稀薄。有力气的人都跑了,或者被司马弼燕军抓去充了壮丁,剩下的一些人要么是被强行留在此地的老弱,要么就是燕军的奴隶。自由之身的人不是没有,但终究身份特殊。这种情况下,谢神策等人的行动便受到了严重的限制。
谢神策四年前曾经经过这里,那一回是为了解定州之围,这回算是故地走一遍,心中已然多了很多的感慨。
当年还是缇骑司提督,秘密来此是为了阻挡慕容城南下,解救郭费。当初与乌山二人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缇骑在那时也与北方军,尤其是定州军结下了不薄的情谊。然而随后他与司马弼的交恶,郭费也明言与他并无半点关系,连带着河北道的缇骑与北方军的关系也变差了。现在站在这里,谢神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在这里找不到半点熟悉的感觉,更没有怀念。只是感慨。
白云苍狗呐。
已经被司马弼与燕军刮过两遍的地皮,谢神策找不到一个熟人,可以说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因此处处小心,唯恐被人识破。
一行人的小心谨慎让曹八岐葛猴子等人起了几次疑心。谢神策对此倒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在恰当的时候隐晦的透露了长公主殿下慕容端与右相希中都的不和。
在那之后,曹八岐等人也算安静了下来,至少也对谢神策重新表现出了一丝信任。他们这些人早已在进入河北道之前就被打散了,一些人南下,一些人往东去查探,此时在一起的,十几人而已,两个阵营,不算泾渭分明,互相有防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长公主殿下与右相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也不是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至少曹八岐就不知道。葛猴子与曹八岐一样,对燕国的内政两眼一抹黑,谢神策说什么他们也无法分辨真假。
当然要真是所有人对燕国的“大密”都闻所未闻,谢神策要想骗过曹八岐这些人,或许还会有难度,毕竟没有根据,让人相信也很难。但事情好就好在,曹八岐这些人当中,还确实有一个“百事通”,是曾经潜入过燕国的谍子,竟然知道一星半点,随后马匪们根据这位百事通的见闻,结合曹八岐听到的谢神策的只言片语,竟然推测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耶律家族是皇亲,直系子弟大多紫黄公侯.......这两年其实与皇族的关系并不好,因为前几年的大战......被慕容皇族当做替罪羊摆了一道......”
“他是不受家族待见的......可能投靠了长公主,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耶律家的示好......毕竟慕容皇族太强大,拥兵十数万,什么头人悉剔都不敢明着作对......”
“既然如此,倒也不怪他小心翼翼......长公主殿下是他的靠山,但要知道此番燕人南下,右相掌握,很是突然,鱼池子也未见得有多大的空间......”
“......他是可信的,至少如果他是晋人,在山西道的时候我们就死光了。”
“也不能这么说,这个人或许是可靠的,但他此时过于谨小慎微了,有些问题......”
“我们也没有完全让他信任,提防也是应该的......”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反正已经到了河北,算是我们的地盘,老赵你是百事通,在这里我们的地头蛇他们是......也不算,他要是晋人,我们就报给燕人,要真是长公主殿下手下的,不妨跟着......”
“他用的上我们,就不敢对我们有所隐瞒......”
这种任何事情都模棱两可一下,五句真话五句假话,到头来竟然让曹八岐一行人自行推敲,将整个事情在“或许是真的”这样的猜测下,给圆了过来,这是事先没有想到的。不得不说除了谢神策精湛的演技,整个事态的紧急,让人们无法细致的推敲整个事情,也是一个有利因素。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
这是谢神策经历过的,最差劲的一次元宵。
到处都是佩戴刀枪的燕人士兵,有人当街杀人,店里面吃霸王餐还要敲诈一笔的,有些托庇与军官的酒楼稍微好一点,有几名将军在宴请,城中没有第一时间跑掉的红牌被请去作陪。平时热闹到深夜的,井陉城唯一一条烟花巷则彻底没有了闲人的光顾,一群群抓着刀的士兵进进出出,老远都能听到笑声、哭声、求饶声和惨叫声。
谢神策到底还是通过那块腰牌获得了一些特权。只是小范围内的,唬住了一名军官,给了不少好处,让他不要声张,秘密的安排了住处,也特意的拎来了两块肉和一些馒头咸菜,就着这些东西,这十几人算是过了元宵。
晚间被那名军官警告不要外出的众人睡在铺了干草生了火的房子里,很快有人打起了呼噜。谢神策是没有多少睡意的,这种情况下一个不好就会被燕人围杀,精神高度紧张,身体的反应也要格外的控制,还不能让身边的人看出异样。因此他睡不着,透过屋顶一两块瓦片的缝隙,看不时有黑烟飘过的天空。
今天之前,也猜到了饱经兵灾的河北道会急速衰落下去,但也没有想会残破成这个样子。
军管理是没有基本治安的,于是一切都乱了起来,缺衣少食的人家开始鬻儿卖女,也有良家开始沦落风尘的,有泼皮开始充当强盗,有当地的豪绅开放了庄园,与燕军为伍,在已经没有半点油水的人头上刮头皮......
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在杀人......谢神策起身,然后走到围墙边,事先穿过围墙,似乎就落在了围墙之外。
今天在围墙外,他看见一个孩子抢了一把稻子,边跑便往自己嘴里塞,随后被五大三粗的士兵用一块石头丢在了头上。草原上的人从小就是丢石头圈羊长大的,扔的自然极准,孩子被打倒在地上,弹了两下居然又爬起来跑。只不过应该是被砸晕了,居然跑反了方向......
当孩子一头脏黏的头发被燕军士兵就在手里的时候,谢神策皱了皱眉,然而李阎王悄悄的将他的手攥住了。随后两只大狗被解开了绳子,朝着被扔出去的孩子跑了过去......不久之后孩子的娘跑了过来,然后也被拖走。
谢神策当时在墙里面,听见了孩子的惨叫以及狗的吠,然后又听见了妇人声嘶力竭的嚎哭,随后眼睛一瞥,正在用小刀偷隔肉片的士兵嘿嘿一笑,很快离开。
晚上众人算是吃了一顿饱餐,谢神策啃了两个馒头,没有吃肉,连汤也没喝。
身后有人走了过来,谢神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耶律大人出生在高门大族,耶律皇亲那样的世家,一定也没有机会看见白天那样的.......事情。”
曹八岐站的稍微后一点,谢神策哼了一声,说道:“你是晋人,怎么对此无动于衷?”
曹八岐略微诧异:“是晋人如何?难道晋人就要同情晋人了?”
谢神策没有理会曹八岐话中的试探,说道:“我们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有些人是杀之而后快,有些人可以不死,有些人可以救人,有些人偏要杀人。”
“有些人天生是上位者,有些人天生就是卑贱的。有些人杀人不受法的制裁,有些人勤勤恳恳也会被夺去家产。耶律大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站的位置根本不同,才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总之,耶律大人,自从我唯一的亲人死去之后,我就是这样看的。”
谢神策看了一眼曹八岐,没有说话。
曹八岐也不觉得被忽视,反正他一路上就是热脸贴过来的,当下坐在了摇摇晃晃的井轱辘上,说道:“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记事时候,就只有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糟老头儿和我一起。当然他是不会照顾我的,他还需要我照顾,有时候因为抢吃的被人打了,他也不能帮我出头,最大的帮忙就是......他代替我,让那帮人打一顿。”
“那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受伤了,我就要更卖命的找吃的,甚至去抢钱......我要给他买伤药。”
“得到后来,他终于被人打死了......我轻松了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真正的无牵无挂了。后来有一回,我在街头偷东西,就看见前面跑过来很多人,让我们跪下,不许抬头,我知道有大官过来了,我也不敢抬头,但是心里想啊,忍不住怎么办?那就被打一顿吧,等那大官走远了,我抬起头就看,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黄金一般的头盔,有人说他是司马大将军,北方顶了天的大英雄.......那个时候被官差狠狠抽了一棍的我并不知道司马大将军,到底有多大,顶了天很大?其实我也不知道天有多大。我只知道那个官差抽我的一棍,很疼。”
“后来,我上了山,然后就成了悍匪,有了点见识,我知道了当年那个我只能跪在地上把脑袋贴在灰尘里拼命想仰望的人,到底有多大,我知道以后就想,我成为不了那样的人,我一定要成为离他很近的人。”
“然后我就下了山,杀光了那些曾经打我抢我吃的的人。他们在被我杀死前,怕的要死,恨不得舔、我的鞋底,哪怕我刚刚踩了一坨狗屎。但是我把他们都杀了。我没能找到糟老头儿的坟,据说我离开的那年,他的坟就被推平了......”
曹八岐絮絮叨叨,最后谢神策走了,他还是一个人在说,偏着头看着天,在轻声的说。
“......我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的看那个人,而且不用跪在地上把头埋进灰尘里,然而我却发现,其实我离他仍旧很远,远到无法想象......”
(PS:关于曹八岐这个人,我很满意。嗯,谢神策我也很满意,一定程度上,我的猪脚并不是所有事情的中心,但是他一定是这个故事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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