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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惜落这一下得山来,那真是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拘无束了。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来到扬州。
烟花三月,柳絮纷飞,江南水乡风姿自是清秀婉丽,神驰醉人。扬州水道纵横交错,蜿蜒曲折。每泓流水宛似锦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沿岸美景纷至沓来,韩惜落尽收眼底,应接不暇。
他偷偷下得山来,也不知何去何从,该干些什么。在扬州整日欣赏四周如画景致,只觉这扬州城当真是五步一柳,十步一景,那垂柳拂水,犹如少女戏水般妩媚多姿。微风之中夹杂着春日花香,忽浓忽淡,每呼吸一口,胸中便说不出的畅快舒服,口中喝彩不迭,果然好个扬州城,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这一日,韩惜落正坐在一家茶馆喝茶。忽听得外头喧闹,抬眼看时,却见几个泼皮无赖对着一个老汉拳打脚踢。那老汉被打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眉青目肿,满口鲜血。其中一个泼皮恶狠狠地道:“他奶奶的,胆子不小,将老爷的钱你也敢欠。再宽限你三天,三日之后若还不交地租,把你老婆女儿卖到窑子里去抵债。”说完,吐了口唾沫在老汉脸上,一招手带着一群人转身离开。
韩惜落寻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群泼皮怎敢如此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心中火起,一拍桌子,要去找那群泼皮算账。这一声巨响,惊动了茶馆里所有人,人人眼光都朝他射来。一个茶博士见他怒气冲冲,知道他要去找那群泼皮理论,急忙奔将过来,拦住韩惜落,叫道:“客官,使不得,使不得呀!”韩惜落愕然道:“怎么使不得?”那茶博士向四周瞧瞧,低声道:“他们可是将府的打手。”韩惜落觉得莫名其妙,喝道:“管他将府、帅府,我还怕他们不成?”茶博士叹了口气,道:“客官,你是外乡人吧。你有所不知,这将府上有位员外郎,他可是有来头的。”韩惜落问道:“什么来头?”茶博士道:“唉,当今天下皇帝轮流做,人无定主,世道混乱。这将员外因为和新皇帝的宠妃沾亲带故,成了这里最大的地主,坐拥良田万顷,富可敌国。却依旧贪婪成性,在这扬州城里四处搜刮民脂膏血,挖空心思剥削佃农钱财。这老汉也是因为交不起地租,才欠了他许多银两被打成这样。”
韩惜落心下愤懑,捏紧了茶杯,怒道:“岂有此理,如此为富不仁!”茶博士道:“这将员外性至悭吝。他自称平生有‘三大恨、三大愿’。”韩惜落“哦”了一声,奇道:“什么‘三大恨、三大愿’,却是怎么个说法?”那茶博士嘿嘿一笑,道:“这‘三大恨’便是恨天,恨地,恨自己。”韩惜落心中好奇,说道:“但闻其详。”
只听茶博士解释道:“这一恨天,是恨天有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他最好这天常是六月三伏,还要省去冬雪秋霜,免得寒冬腊月要费钱使财添置衣服。二恨地,是恨这庄家田地只能一年两熟,收成有限,最好四季四收,五谷丰登。三恨自己,是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一日不吃米粮,就肚饥难忍,不免要浪费金银买粮食来吃。”
韩惜落听茶博士这一番闻所未闻,令人咋舌的说话,当真是觉得此人吝啬的不可理喻,就连自己吃饭也嫌浪费银两。如果他不用钱钞去换取所需东西,那又要银两何用?摆在家里观赏吗?想到此处,不禁莞尔。
韩惜落又问道:“那三大愿许下的又是何等愿望?”茶博士继续解释道:“这三大愿嘛,说的是他一愿得邓氏铜山,二愿得沈万三的聚宝盆,三愿得吕纯阳点石成金的手指头。”韩惜落哈哈大笑,说道:“天下竟有如此贪财,如此荒唐之人,如果取他钱财,可不比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拆他的骨吗?”
茶博士笑道:“客官所言极是。此人视财如命,只进不出,活脱脱的貔貅降世,因此这里的百姓私底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唤他做‘悭朗将’。”
韩惜落赞道:“妙极,妙极!这个名字取得极为贴切。”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茶罢,韩惜落算还钱钞,走出茶馆,一路上心中盘算:“天下间竟有如此荒唐之人。吾等身为侠义道中人,理应替天行道,治他一治。”心中打定主意,于路上询问路人这将府的所在,众人都道:“这扬州城北,最大的那座府邸便是。”他问明路径,便回客店休憩。
等到三更时分,韩惜落脸上蒙了张黑布,偷偷出得客店,一路北行。他脚步甚快,一盏茶时分,便已行处数里。远远地望见一座赫赫大宅。
这夜,星月明朗,走近看时,瞧得分明,一扇朱漆大门,门上两个铜环,擦得金光发亮。一块匾额上写着“将府”两个金漆大字,府邸富贵豪奢,一看就是大户显族。
韩惜落走到墙角阴暗之处耳听得大宅中寂静无声,提一口气,纵身跃起,翻入了墙院。他悄步疾行,见宅邸偌大,大大小小几十间屋子,心下踌躇:“糟糕,这里屋舍众多,不知悭朗将把金银珠宝藏在哪间了。”
正不知从何处入手,一瞥眼间,见到一个黑影迅捷异常的一闪而过,身法奇怪,鲜有所见。韩惜落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哈哈!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将老儿为富不仁,看来觊觎他财货的大有人在,不止我一个。既然有人引路,自是再好不过。”当下认清黑影的去向,一路悄随其后,只见那个黑影东一晃,西一闪地摸入一个房间。
远远地见到那个黑衣人进屋之后,小心翼翼带上房门。韩惜落提气悄步欺近,矮身伏在窗下,舐破窗纸,张眼望去,只见房中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象管,蛮笺,龙墨,端砚,左首边有两座书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韩惜落大感奇怪,听闻这悭朗将生平最是吝啬,怎么使用的文房四宝如此名贵?其中定有蹊跷。只见那黑衣人东摸西找,突然间似乎是摸到了什么物事,仔细瞧去,是那书桌上的笔架。他用力提了提,发觉这个笔架竟然纹丝不动,大非寻常,嘻嘻一笑,轻声道:“可算被我找到了。”话声甚是娇柔动听。他用力向左旋转,依然全无动静,向右转了转,忽听得喀剌剌一声响,两座书架竟是向两边移开了,露出许多金珠宝贝。房间中虽然只有些许月光,仍是照耀得那些珠宝璀璨夺目。韩惜落登时省悟:“原来悭朗将这文房四宝中暗藏机关。想是他为了掩人耳目才特别选用了这些精贵的笔墨纸砚,好使人觉得这间书房甚是奢华,他真是有心在这书房中读书写字。谁想他悭吝之名远播,这样做反是欲盖弥彰。”
韩惜落暗自偷笑,当即推门入室。那黑衣人回过头见到有人,吃了一惊,慌道:“你是谁?”韩惜落反问道:“你又是谁?”
他们两个人都蒙了面,黑夜之下只见得两只眼睛,谁也瞧不见谁。
黑衣人道:“看你这身打扮不像好人,约莫也是来取这些不义之财的吧?”
韩惜落道:“看你样子也非善类,和我一样,正是来取这些不义之财的吧?”
黑衣人嘿嘿一笑,拱手道:“在下江湖人称‘飞天小狐狸’,专行那劫富济贫,仗义疏财之举。”
韩惜落心中暗暗好笑:“此人自称‘飞天小狐狸’,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嘿嘿,好响亮的名号啊。也不害臊,我且逗他一逗。”当下信口说道:“原来是‘狐狸’兄弟,久仰大名。在下人称‘怪侠一枝梅’,恰巧也专爱做那替天行道,博施济众之事,你我正是同路。”
黑衣人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在他身上转了几转,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梅兄来的正好,这里许多财货,我一个人也拿不了多少,你请自便。”说着,拿了一个塞满了金银的包裹,闪身出门。刚踏出门口半步,只见四个宅院的护卫从拐角处转将出来。
那四个护卫见到了飞贼,吃了一惊,其中一人大叫:“大胆毛贼,竟敢来行窃,拿下他!”四人都手持长刀,气势汹汹上来拿捕。黑衣人情知不妙,掣出两把短剑,来迎四人。五个人搅做一团,扭成一块,斗得不可开交。
韩惜落在房中听得外边呼叱之声大作,兵刃撞击之声不断,心知已经被府上的人发现。急忙带上一包金银出得书房,只见黑衣人和四名护卫翻翻滚滚,斗在一起。又听得府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抓贼!”的叫声。不远处脚步声匆忙杂沓,情知是惊动了府上所有人,院中所有的护卫都来拿捕窃贼了。
韩惜落心道:“此地不宜久留,须速战速决,不伤他们性命便是。”那黑衣人以一敌四,有些左支右绌,抵挡不住。陡然间见到韩惜落斜刺里挡在自己身前,也不拔剑,只连剑带鞘使动,认准穴道,在剑鞘上附以浑厚内力,一剑既出,口里叫声“倒!”。那四个护卫被剑鞘点中穴道,只觉脚下无力,双膝如灌满黑醋一般酸软,禁受不住,登时一跤坐倒。他一连出了四剑,口中叫了四声,转瞬间,四名护卫便东倒西歪软瘫在地。那黑衣人见他身手恁般了得,在一旁鼓掌喝彩道:“好功夫!”
与此同时,脚步声已近,二三十人大声喝道:“大胆毛贼,不要跑,站住!”可天下间又有哪一个毛贼会听这等废话?
韩惜落向黑衣人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鼓掌?”右手拉着那个黑衣人左手转身就跑。二人直奔到宅院外墙,韩惜落一把搂过黑衣人身子,提一口真气,纵身跃出墙外。
二三十名护卫急忙追出大门。四下里望去,哪里还有那两个“毛贼”的身影?一个个捶胸顿足,只能恨恨作罢。
那个黑衣人体形矮小,身子甚轻,韩惜落右手提着他展开轻功,一路疾奔。只觉耳旁生风,两边屋舍不住倒退,当真是如同足不点地一般,片刻间,便已行出四五里远。
正行之间,忽听得一个声音“喂!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韩惜落一怔,他只想要趁早脱出险境,一路只顾疾奔,没想到这“飞天小狐狸”突然要求他放下自己。听她这么说,当即把手一松,只听“哎唷”一声,那黑衣人摔在了地上。他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嗔道:“你……你……岂有此理……竟然敢把本小姐摔在地上!”韩惜落听她自称小姐,又想到她话声娇柔,身子甚轻,猛省道:“难怪她话声如此清脆娇嫩,原来是只母狐狸。”当下躬身赔礼道:“在下不知你是女子,多有冒犯,望乞恕罪。”那姑娘听她道歉甚诚,怒气稍平,问道:“你一个人带着我瞎跑什么?”韩惜落笑道:“我若不救你,你能跑得掉吗?”那姑娘啐了一口,娇嗔道:“本小姐还有好些本事没有使出来呢,哪里需要你救?多管闲事。”韩惜落素性高傲,听她不承自己的情,只淡淡的道:“好,那就当在下多此一举,姑娘既然已经无碍,咱们就此别过。”
那姑娘听他要走,慌忙道:“喂!好啦,好啦!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一般计较。”韩惜落道:“多谢。”说着转身便欲离开,还未走出几步。那姑娘叫道:“一个大男人怎么恁地小气,你要去哪里?”韩惜落被他这么一问,忽然心中一片迷茫,心想自己这次偷偷下得山来,说是要去游览名山大川,其实也就是漫无目的,随处闲游。真的要说要去哪里,自己也是不知道,口中自言自语道:“我要去那里?我要去那里?”那姑娘看他脸上一副迷惘之色,笑问:“你连你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吗?”韩惜落摇头道:“不知道,但天下之大,哪里都好,我随遇而安便是。”
那姑娘用奇异的眼光看了看他,问道:“你也不回家吗?”韩惜落想起自幼孤苦,父母早亡,只有师父收留在侧,现在根本无家可归,不禁胸口一酸,凄然道:“我没有家,师父……师父那边也是不能回去的了。”那姑娘听他说的凄苦,心中有些同情。不过听他说自己无处可去,却是心头一喜,当下将蒙面的黑布解下,说道:“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无家可归,本小姐看你身手不错,不如以后你就跟着我,和我同行吧。”
她一解下黑布,一张秀美绝俗的脸蛋映在韩惜落眼底,星光之下肤色白腻如脂,肌光胜雪,衬得她分外美丽。韩惜落不禁看得痴了,呆呆出神。那姑娘见他呆立不动,伸手扯下他脸上的黑布,见到他俊朗都丽,丰神如玉,心下倒也有三分喜欢,笑道:“想不到你还生的挺俊的嘛。我叫司马悠悠,你叫什么?”
韩惜落定了定神,回答道:“我……我叫韩惜落。”悠悠道:“我看你功夫不错,又和我志同道合,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韩惜落听她言下之意,竟是要收自己做她的随从,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说道:“姑娘武艺高强,何须小人跟在身边碍手碍脚,还是另请高明吧。”悠悠娇笑道:“虽然吧,你武功跟我比起来是差了那么一点,但本小姐今天心情甚佳,不介意。以后我们俩可以一起劫富济贫,锄强扶弱。”韩惜落心忖:“这位姑娘十足的小姐脾气,想是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明明是想要我帮她,嘴上却不服软。”并不理会,转身便走。
悠悠忙伸手扯住他的衣角,顿足道:“喂,喂!你就这么不屑理睬本小姐吗?”韩惜落冷冷的道:“韩某虽然不才,却还没沦落到要屈居人下,当你随从的地步。”悠悠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道:“男子汉大丈夫,气量怎么恁地狭隘,我何时说过你是我的随从了?”韩惜落被这么一问,想到她的确没有明言要自己做她的随从,竟无言以对。
正自犹豫,悠悠一把拉过他的手,笑道:“好啦,好啦!以后我们就一起结伴同行,闯荡江湖。”韩惜落只觉触手柔腻温软,不由得心神飘荡,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悠悠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韩惜落正值青春年少,于男女之事不甚了解,是以被一位少女突然抓住了手,觉得说不尽的温柔,却又觉羞赧,竟而一时语塞。
诗经有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又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两句都是道男女情爱中的简单美好,前一句是说少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便会有英俊的男子去引诱她。后一句则是说一个君子见到了淑女后便生爱慕之情。男女情爱中最美好的莫过于两人一见钟情,彼此倾心。韩惜落与悠悠的感情正如这般。
韩惜落就这样半推半就和这位“飞天小狐狸”一起把从“悭朗将”那边取来的财物,分作三份,其中一份散给了扬州城内的贫苦百姓。
次日,韩惜落和悠悠走在街上听众人议论得知,扬州百姓的了这些金银财物,当真是欢天喜地,都道是老天开眼,财从天降,个个跪天拜地叩谢老天爷如此厚恩大德。可怜悭朗将得知自己费尽心机搜刮的来金银珠宝,一夜之间少了大半,一叠连声叫苦,连官都没来得及报,一急之下,气急攻心,竟然两腿一伸,驾鹤仙游了。所得财宝一星半点也没带到地府去。
南朝时有位宝志禅师所留劝世歌中几句道得好:“田也空,屋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待到百年仙逝后,只带清清两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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