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县,是贫水县。
很多时候,巫山想痛痛快快洗个澡,就得斟酌再三。
一般都是端一盆水,把身上擦擦了事。
人们常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而在和风县当家,就知道了水是多么珍贵的资源。
来了一个多月,巫山还不知道,这里竟然有个造纸厂。
纸厂造纸前,原料需要用大量碱水来浸泡。
还需要换水,就这样就把清澈的水变为酱油色水,除气味难闻外,水里含碱等很多化学制剂。
水不能灌溉农田,不能搞任何养殖。严重时使河道两岸树木枯死。空气异味两岸居民难于居住。
我国造纸原料以非木原料为主,非木原料中又以麦草为主。
制浆方法以碱法为主,其他还有很少量的酸法制浆和亚铵法制浆。
非木原料蒸煮废液的特性与木材原料相比有很大的不同。
目前,永生造纸厂没有配套的碱回收系统。
即使通过碱回收系统回收的碱不到 5%,95% 以上的烧碱连同被溶解的有机物被排入水体。
永生造纸厂,名字取得够响亮。
等他们永生了,老百姓怎么办?
造纸厂,在县城和布河下游。
从厂子里,有一条深深的河道,直通和布河。
这条小河道,真是令人触目惊心,这是巫山平生见过的最脏的河水。
河水是全黑色,呈现粘稠状,不流动,死水一潭,水面漂浮着密集的粪便块、手纸等垃圾,散发出臭气,水底不时有大团气体翻腾上冒。
这已经不是什么河道,而是粪池。
普通的纠纷,李开军自己就能处理。
现在的和风县城,没有设置派出所。县城及周边的一些民事刑事案件。公安局直接出手。
然而,现在已经涉及到老百姓和工厂的争端,必须政府出面了。
好在,由于公安局接到消息,出警及时,事情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哈尔萨拉大队的社员,自发聚集到永生造纸厂门口。
当然,是不是自发,不得而知。
看了这一段出水口,让和风县当家人的脸色青黑。
厂子的大门紧闭。农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狗日的厂子。老子点把火烧了得了。”
“别。烧了?你的胆子得有多大?那是国家的财产。”
“那侯家的小二被打就白打了?”
“可能吗?公安局已经把人抓走了。”
“嘘,巫书记来了!”
巫山的耳朵,自然是听到这些议论。
“你把人抓起来了?”巫山低声问李开军。
“诶,听说是群体**件。我让他们快刀斩乱麻!”公安局长说这话的时候,杀气腾腾。
“乡亲们,正如刚才你们说的,我就是县委书记巫山。”他站在人群中间,一点都不害怕。
本身,是因为艺高人胆大。其次,是由于这个年代的老百姓,还是非常淳朴的。确切地说,是老实。
当然。常言道:兔子逼急眼了也咬人。看来,老百姓的生存环境,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现在,大家都回家去吧,正是农忙季节。地里的玉米什么的,赶紧去收获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丝丝微笑,在人群中扫视。
“巫书记,我们今年的收成已经毁了。”一个大队干部模样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提溜着两个拨开的玉米。
“你是?”巫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哈尔萨拉大队书记侯同军。”这中年男子坦然自若。
“侯同军同志,你让乡亲们先回去吧。”县委书记的声音没有一丝火气。
心底已经气急,你身为基层干部,有事情应该向上级反映。
动不动煽动社员,几个意思?
“社员同志们,大家听巫书记的话,赶紧回家吧。”这人还是挺有智慧,小小地拍了一下巫山的马屁。
中国的老百姓,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很顺从的。
既然县委书记来了,事情的解决就有希望。
早在他说的时候,就已经三三两两的退去。
“说吧,为什么要带人围攻厂子?”巫山的话还是那么淡淡的。
“巫书记,这些年来,我们不断向上面说了这里的事情。”侯同军的脑袋低了下去:“每次都如石沉大海。今天,我的二小子从自家的自留地掰玉米,他媳妇儿说玉米好像有一股臭味。唉,我家老二也是个火爆脾气,喏,就是这两个玉米,拿着就过来找他们理论。”
造纸厂的人,理也不理。后来,传达室的人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侯老二打倒在地。恰好他媳妇儿跟在后面,马上又回去告诉公公,就发生了后续的事情。
“你儿子呢?”巫山的心里很烦乱。
不作为,典型的政府不作为现象。
造纸厂在这里不是一天两天。
每天,附近的老百姓就闻着这里的臭味。
自来水厂,只是管城里的用水。
他们就只有自己打井。
由于位置临近,估计地下水也被污染了。
“被公安同志送到医院去了。”侯同军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
不要以为,大队书记不错明。其实,每一个基层干部,能够从老百姓里面脱颖而出,能取得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支持,都是当地有名的能人。
县委书记的恼怒,他自然明白。
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侯同军也读过初中。
书里的帝王之怒,伏尸百万,他不明白是怎么样一种景象。
但他知道,要是县委书记发怒,自己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走吧,”巫山叹了口气:“让我们去见见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露面的厂长,看他怎么说。”
李开军一使眼色,随行的公安使劲敲着厚重的铁门。
“巫书记来了,开门开门!”那公安卖力地叫着。
大门打开了一条缝。看到外面就这么几个人,传达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改革的春风,并没有吹到这里。
不难想见,一个和特殊时期起家的副书记,斗得不亦乐乎的县委书记,能有多大的魄力。
现在的工人,没有半点儿忧患意识。
在他们的心目中,并没有下岗之类的名词。
而且,和风县城就这么大,一般的厂长。都不会随意开除一个工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把人开了。明天在路上就能见到,何必呢。
政府离他们太远了,在工人的心里,厂长或者厂党委书记就是天。
甚至连传达室的人。都不怎么在乎政府的人。
新来的巫书记,大家自然晓得,那又如何?
这里是永生造纸厂。
“你们厂长呢?”李开军心里相当不舒服了,不要说老领导在这里,就是公安局长过来,他们厂长也得把大门打开迎接。
“你说张厂长啊,他在睡觉。”传达室的老头说着,一溜烟往前跑:“我去帮你们叫他。”
传达室里,有一个麦克。原来,这里就相当于是厂子里的广播室啊。
“工人同志们,我是县委书记巫山,请马上停止手头的工作,关掉机器。”他从容地对着麦克讲话:“给大家十分钟时间。到工厂大门口集合。”
说完,他就走出了传达室。
“书记,你准备?”李开军愕然,不晓得老领导怎么这么做。
“我想把造纸厂关了。”巫山摸摸口袋,又没带烟。
“来,书记,抽我的。”这小子不好意思把烟盒露出来,直接从口袋里摸出烟给他点着。
和巫山在一起的人,都会被他感染。在李开军和其他人的眼里,巫山的话,就是真理。
对面前这个当初在一起战斗过的战友,县委书记还是耐心解释:“这里本来就是缺水区,造纸厂带来的危害,老百姓都不明白啊。”
“也好,我想在和风来一次彻查水污染的工作。”这话,他像是在对李开军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工人们还没来到,传达室的老人,已经背着一个半醉半醒的人过来了。
“儿子啊,你快醒醒!县委书记来了。”那老人一边拍打着厂长的脸蛋一边喊。
难怪,一个传达室的人,能叫来青工把人打了。厂长的父亲叫人,就没多大问题。
“巫书记怎么啦?”那人的眼睛红红的:“我一天不生产纸,和风城的人,明天连擦屁股的纸都没有。”
这样的人,巫山连看一眼都没兴趣。
“张厂长是吧?”李开军直接走上去:“我们要请你去调查下这次打人事件,伤者受伤严重。所以,一定要配合公安局的工作。”
说着,两个公安上去,一左一右,架着那厂长就上了警车。
“别的呀!”那传达室大爷在后面追着:“你们要抓抓我呀。人是我喊来的,让他们打人,也是我命令的。”
喊着喊着,他居然来抱着李开军的大腿,苦苦哀求。
养子不教父之过。看来他们父子已经把造纸厂当成自家的自留地了。
“你要再闹,那就一起带走吧。”说着,李开军掏出了手铐。
老张头一看来真的,马上偃旗息鼓,蔫蔫儿地回到传达室。
这样的厂长,还没到中午,就醉醺醺的,查一查,问题应该不少吧。
造纸厂的工人们不多,也就三十多个。
大家神情木然,都不明白发生啥了。
“工人同志们,我就是巫山。”他说着,往那边的排水沟走去:“请大家跟着我一起看看。”
所有的工人,都掩着鼻子。有几个心浅的,当场都呕吐起来了。
“这里面,有哈尔萨拉大队本地人吗?”再次回到大门口,巫山盯着工人问。
一两个工人,默默在人群中举起手来。
“同志们,我叫巫山大家都晓得了。”县委书记打算把工作给大家作通:“我的老家,在巴蜀省亿县地区。喜欢看新闻的人,都显得,那是我国改革的发源地。”
“今后,不管在和风的情况怎么样,”他叹了一口气:“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和风。但是,你们不同啊。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和风人。你们的子孙,子孙的子孙,说不定都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这些黑黑的水,谁在喝?我们下游的老百姓。你们于心何忍?”
这话,说到工人们的心坎儿里去了,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旁边,许久一直都是隐形人的侯同军站了出来:“同志们,看看我手上的玉米吧,这是丰收一号。谁家的丰收一号是这种颜色的?我们哈尔萨拉大队的粮食,都受到这里水的影响。下游呢,能影响到的人更多。大家觉得这个纸厂有必要存在吗?”
他起先听到县委书记的话,想自己做点儿工作,顺便也在巫山面前留下印象。
“同志们,各自回家吧。”巫书记摇摇脑袋:“造纸厂不能继续存在。你们的新工作到来之前,暂时在家里拿全额工资。”
真特么烦,这个年代没有环保局,与环境有关的都要自己赤膊上阵。
“和风县的父母官们,看看这两个玉米,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巫山把玉米丢到自己的桌子上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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