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5年9月23日,周日,农历秋分。
“号外!在我国欧洲远征舰队的强大火力支援下,西班牙陆军攻陷爱尔兰科克城!英格兰军队全面溃败!”
周末的清晨,下起了稀疏的细雨,连日的高温天气总算迎来了一丝清凉。曼城长岛西区的街头,重型马拉轨道交通车站前,报童扯着嗓子奔过,正在街上溜达的男人们纷纷掏出钱币购买当天临时发行的报刊号外,以继续跟进如今国内大肆宣传的欧洲战事。而家庭主妇们,不管是否识字,都抓着丈夫的手臂也在报纸版面上探头探脑。
大概以往没有多少市民会如此在意一场远离自己数千海里的欧洲战争,但现在不同了,华美国和第三大贸易对象英格兰的贸易往来已经下滑到不足往年的20%,就算弗吉尼亚因为特殊的“护侨军事代管”行动还保持着贸易畅通,但往返英格兰本土的经济活动却几乎陷入全面停顿状态。后果就是,国内不少企业都下调了生产安排,开工率的不足也让这些企业近半年来大都取消了季度奖金福利。
海军舰队在欧洲战场上的胜利消息接二连三,但偏偏还没有任何战争松懈下来的迹象,而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和国庆节,也因为欧洲和南山总督领两头的军费开支大增,导致年年高调的国家节日福利到现在都没有见到半点动静。如此种种,国家经济发展依然严重依赖外部且脆弱敏感的当下。一种战争影响生活的浮躁不安又在首都市民中间悄然蔓延。
“程先生……如果您很忙的话……”
街边的一座两层高的小酒店的某间包厢里,二楼玻璃窗前,陶心梅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注视着有点心不在焉的程大熊。
“哦。没事!”看着卖报少年渐渐远去,程大熊这才把头从玻璃窗前扭了回来,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继续刚才的话题……公司这个季度的唱片销售确实不错,第一次唱片月度发行盈利,你的专辑所占的份额能排进前三了。”
“嗯……已经拿到分红支票了,爷爷让我必须亲自向先生道谢……”大概因为这次的周末约见专门打着爷爷陶全富的旗号,陶心梅心跳的特别厉害,从一开始就红了大半张脸,“先生。这次见您。还有一件事……”
“呵呵。你都是老员工了,有什么尽管说。”程大熊客气地从对方手里接过茶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几年来培养出的新一代歌手。对对方在自己面前始终如一的后辈上进态度感到欣慰。
陶心梅的头都快低到胸口上了,桌下的手也死死拽着裙边,声音细若蚊吟:“听爷爷说起,心梅幼时娘亲曾求得一卦,言命里有贵人相助……小女子无德无能,能受先生提携,大概就是这一缘分吧……”
静静地看着含羞待放的少女,程大熊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奇怪的滋味,有点搞不懂对方为什么会提起这样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小女子自小没了双亲,只跟爷爷沿街卖唱长大。心想若有一朝蒙受大幸脱出苦海,必涌泉相报……”说着,陶心梅鼓起勇气,抬头痴痴地看着有点呆滞的程大熊,心跳的速度更快了,“即便是做一丫鬟,心梅也心甘情愿……”
微微张着口,看着眼前态度异常的弟子,程大熊心里的那点点担忧终于清晰无误起来,但即便隐隐约约早就有了若干心理准备,也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能这么想……我并非图你什么。而且,当初也是人事总监罗姆斯发现了你们爷孙俩,和我其实没关系。”程大熊淡淡说着,一边在桌面放下结账钱币,一边装着有事一样掏出怀表,“抱歉,今天就暂时谈到这儿吧,中午要陪家人去教堂。”
程大熊就这样难得丢开一切风度地匆匆走了,只留下陶心梅一人呆呆地站在包间里羞愧难当。
“没关系……又如何没关系呢?”想着想着,又是一滴泪落下。
……
内阁某件会议大厅里,周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临时会议还在继续当中。窗外的小雨驱散了夏末秋初的闷热,也稀释了大街上的“大捷”喧嚣,让与会的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会议室前方。
“……英格兰海军主力基本全军覆没,剩下的都龟缩到了伦敦泰晤士河口防御,或者说,这是英格兰残余的海军最后的任务了。埃姆登的第一轮外交接触目前还没有任何进展,代伯童希望我们能对英格兰本土制造更大的压力,促使英格兰国民议会强硬派低头,继续拖下去,对我们没有好处。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让军事行动升级,比如协助西班牙攻占都柏林,或是封锁泰晤士河口。”
“……法国、荷兰、瑞典、丹麦的新一轮反哈布斯堡军事联盟基本完成,军事动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也收到了我们的战争预警。现在西班牙急于从爱尔兰抽身,想要放弃进攻都柏林的计划。”
“目前最让人不放心的,是荷兰。现在有多个方面的情报显示,荷兰还在私下鼓动英格兰坚持到底,甚至就在埃姆登外交会谈的过程中,荷兰阿姆斯特丹银行还给英格兰提供了一笔低息贷款。除了资金,还有至少2000支21b燧发步枪送到了伦敦。”
严晓松在黑板上描绘着如今交战各国的军事与外交形势,言辞之中,似乎还有着一丝不确定的因素。
“嗯,未来半年我们能获得的粮食和军火订单会弥补一些对英格兰作战的损失。我们现在唯一所欠缺的,就是在欧洲大战第四阶段来临前没有足够的运力满足‘客户’的需求。听说荷兰上个月在亚速尔又加订了几千支最新式的34a燧发步枪和8磅炮。看样子他们打算把淘汰的21b燧发步枪都趁机卖出去。荷兰虽然有钱,但基本战争潜力却不强,他们总是喜欢拿金钱做武器,鼓动别人血流成河。他们大概还是想借他国之手尽可能地削弱西班牙的兵力,从而分担陆上的军事压力……对了,历史上,荷兰第四阶段正式参战是什么时候?”
齐建军拿着一份从商务部转来的文件,对外交部的情报分析表示赞同的时候,把头转向了一边低头不语的苏子宁。
“只要历史不改变,大概还要几年,1638年荷兰为侧面支持法国作战,趁西班牙兵力空虚,出动陆海军攻入西属尼德兰。包围安特卫普。封锁敦刻尔克。并诱使西班牙海军主力增援。”苏子宁合上自己手上的文件,抬头看着在场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我们现在所有精力都放在欧洲和英格兰的局势上。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过去半年里,抵达蝴蝶岛双子港市的荷兰西印度公司的商船数量一直在下滑,而在荷兰圭亚那殖民地,过去一年荷兰西印度公司运进了更多的人员物资……打前年开始,荷兰西印度公司就一直在加强圭亚那殖民地的防御,并积极朝加勒比海渗透。听说他们几个月前,已经占领了委内瑞拉马拉开波湾以北的阿鲁巴岛和库拉索岛,西班牙一地的烂摊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荷兰西印度公司从蝴蝶岛进口的军火数量超过往年几乎一倍。甚至上个月还从蝴蝶岛那里购进了1000吨谷物和几十吨硝石、硫磺。这都是因为我们改变了历史,荷兰西印度公司失去了在北美的扩张空间,转而集中力量在南美发展。只要不威胁到我们重要的贸易线,他们和西班牙狗咬狗不正好吗?”财务部长刘鑫满不在乎地通报了手头的资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难道他们打算进攻西班牙的委内瑞拉殖民地?听说西班牙在和圭亚那接壤的委内瑞拉东部地区发现了金矿。”国防部长郑泉是一个始终都以战争眼光看待一切的人。盯着南美洲地图上北方沿海的那一片插进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中间的、象征荷兰势力的区域,郑泉忍不住朝着圭亚那西面的委内瑞拉指了指。
“委内瑞拉并非我们的主要贸易地,也没什么投资在里面,我们的加勒比舰队只需要护住蝴蝶岛和特立尼达岛之间的贸易线就行了。”参议院议长包子图笑笑,倒是不担心荷兰人是否侵入委内瑞拉,“小苏,小严,在英格兰的问题没有解决前,我建议不过多干涉荷兰和西班牙在南美的小冲突,他们抢过去占回来那么多年,对我们影响不大。不过外交部可以略微表下姿态,给荷兰人发一份不公开的外交声明,就说我们很关注他们占领阿鲁巴岛和库拉索岛的事,不希望引发地区不稳定因素,给他们提个醒。刘云,老郑,我们在南美的情报工作一直很滞后,你们两个可以适当关注一下。”
在这个17世纪,没有无线电可以窃听,也没有缩微相机可以拍照取证。就算是华美的情报部门,所做的一切也差不多和他们的对手一样。除了特定历史认知的目标长期监视,几乎所有的情报收集工作都类似打听与误打误撞。偶然与运气还是主要因素,现代情报意识的专注与敏感也只是一种加成,而要从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情报中梳理出最后的真相则更加困难。
会议开到这儿,基本上一切还是按部就班继续进行,所有的军事和外交情报重心依然以欧洲为主。
……
中午,雨已经停了,街道上的行人纷纷从避雨的商店里出来。重型轨道交通马车摇着叮当响声从街道上驰过,视线再次宽敞,街对面那座曼城市建城以来最华丽的建筑也露出全貌。
七层楼高的国营进出口集团总部大厦,无论外观造型有多么靓丽高贵,在后世也不过瞬间淹没在都市高楼大厦的海洋里冒不出一点水花。但放到17世纪30年代的华美首都曼城,那就是气势壮伟的巨无霸了。
外墙的脚手架已经在陆续拆除。最后的外装工程还在日以继夜的赶工,估摸着能如当初宣传的那样,在国庆日那天正式亮相,从而超越曼城南区的国会大厦。成为首都的新地标。
而在国营进出口集团总部大厦的街对面,则是造型古朴的曼城大教堂。十四年前由程大熊牵头,外加诸多欧裔移民陆续捐赠,逐渐扩建而成的华美第一座西式新教大教堂。据说程大熊多年来已经以个人名义捐赠了至少3万美元的建设修缮资金。
要说地段,也许曼城大教堂如今所处的位置更好。所以当初国营进出口集团总部大厦计划兴建的时候,还一度说动曼城市政府,打算以行政手段来个地皮收购。
在宗教行为表面自由又严格受限的华美,教堂方面是诚惶诚恐又无能为力,只能找到最大的靠山程大熊想办法。在华美,无论是信仰新教还是传统的天主教。许多老一代的欧裔移民已经把程大熊当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基督信仰守护者。
“这个国家是全新的。除了谎言。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过往历史。所以,正需要我们从今天开始,为它一点一滴地去积累真实的历史沉淀。第一座西方教堂、第一座东方城隍庙、第一座城市花园、第一座雕像……都是值得我们重视并保护的。也许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代会感激我们为这个国家留下了足以自豪的伟大历史记忆,而不是后世那种看似前卫光鲜却在疯狂拆迁中丢失了历史传承,成为让我们无限遗憾的城市。难道我们到达这个新世界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做那种‘还未开始就在摧毁’的事?”
程大熊在一次国会例行会议后,拦住了正要宣布散会的大会主持人,发表了以上的言论。一旦提到这种城市文化遗产的后世遗憾话题,再怎么内心不屑的人,都不得不点头赞同,曼城大教堂就这样迈过了它建成以来的最大危机。
……
参与教堂周末礼拜的市民很多,甚至其中还有若干华裔。看来就算是禁止任何形式的公开传教活动,只要能触及到人的内心依托,宗教的力量就会在某个时刻悄然打动某个人的心。
这次的礼拜同样也是一次为曼城福利院的孤儿举办的捐赠义会,所有到场的信徒都在捐赠箱里投下钱币,然后在捐赠薄上签名。
“……为我们的父母、为我们的友人、为我们的孩子祝福,远离痛苦,指明方向,宽恕我们曾经犯下的过错……阿门。”
礼拜的人群发出整齐划一的十字手势,最前排的程大熊轻轻舒了口气,扭头看看一家人那虔诚平静的样子,带着微笑摸上了两位养子女程冬和程媛的肩膀。
“家里保姆还在打理花园,等会你带妹妹去商场买今天晚餐的菜。”四周的人群正在纷纷朝教堂大门方向退出,程大熊则向两位孩子交代着家务。
“孩子们难得一个周末,他们应该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去玩。还是我们去买吧,正好可以带晓晓逛街。”珍妮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家里的任何孩子,赶紧拉住了丈夫的胳膊。
程大熊无奈地笑了,只能顺了妻子的心意。而得到解放的两位养子女,则发出了轻微的欣喜欢呼,两人牵着手就跑向了大门。
正打算把小女儿程晓晓抱起来转身离开,这个时候,一个瘦瘦的身影突然挡在了程大熊夫妇的面前。
“程先生,请慢步!”
面前的华裔有着一种病态的瘦弱,一边说一边还在咳嗽。这个人程大熊认识,是北洋船舶集团的一位会计,姓汪,四十多岁,几年前因为身体不好皈依了基督信仰。如今看来,这种信仰寄托依然没有改变对方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的事实。
“有事吗,汪先生?”程大熊看了眼对方的脸色,压低了声音,“你要经常去医院看病,不能耽误治疗。”
“多谢了,在下的身体自己很清楚……”汪姓中年男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用皮革卷起的小包裹,趁左右无人,悄悄递到了程大熊的手上,“这些年思前想后,能来到这里就是上帝给予的福分,再过于奢求就是罪过了……但汪某有一事一直放心不下,怕是罪孽深重时日无多,更怕累及家人,想必也只能让程先生为在下解掉这最后的心结。若先生觉得不妥,大可出门就烧掉。”
说完,汪姓中年男子微微一拱手,就带着连串咳嗽声走出了教堂,再不回头。简单的交谈和传递东西,从开始到最后不过几十秒钟,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程大熊捏着手里的皮革包裹一头雾水。
“亲爱的,出什么事了?”挽着丈夫的胳膊,牵着小女儿,珍妮对丈夫突然在这个时候被人拦路感到好奇。
“没什么,汪先生的身体不好,问候了一下,我们先回家。”程大熊略一沉吟,手里的东西就悄悄放进了手提袋,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
晚餐后,程大熊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颇为小心地取出了那个下午被人硬塞手上的包裹。
慢慢展开,里面是一本卷起的账册,记满了北洋船舶集团从1625年到最近几个月的财务收支明细,其中若干条目上还用红色毛笔做了标记,后面用蝇头小楷做了注解。
一页页翻过,程大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心里的震惊也无以复加。到最后,程大熊干脆一巴掌拍到了书桌上,气得脸色发青。
“……做账十年,以无恶之心,行不法之事,故天谴报应,罹患绝症。然市井卑微,身不由己。若有大义能者公示于天下,可否洗去罪孽几丝,得上天国?”
文册的最后,那歪歪斜斜的赤红色毛笔字,显得那么虚弱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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