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与韩冈稍作商议,便匆匆而出。
即使宫中有何异变,甚至能将韩冈也一并陷进去,只要有宰相在外,那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接下来,只要到了皇城落锁的入夜后,两位宰相,都会至少保证其中一人留在皇城之外。
“相公,医案在这边。”
在旁边等了半日的杨戬,这时候小心的凑了上来。他甚至没问一句要不要去太医局,而是知情识趣把手上的医案放了下来。
天子及后妃的医案,照规矩应当存在御药院中。韩冈直接带出大内,完全违反了制度的规定。
可惜赵煦终究无胆,当时在殿中的内侍和宫女,也没人敢为了讨好皇帝而触怒宰相。
韩冈翻了翻,一前一后的两份诊断书还在。
他看着被墨渍污损了的第一份诊断书,轻轻点了点头,对杨戬吩咐道:“你去一趟太医局,医官应该都到了,把他们都请过来。”
“小人遵命。”
杨戬行了一礼,没有二话,匆匆出了政事堂。
只要眼睛没瞎,就该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太后的身体不能恢复到病前的状态,那朝堂和天子之间,就会爆直接的冲突。
韩冈现在明显的把皇帝当成了敌人,甚至怀疑皇帝母子会趁禁中无人镇守,而谋害太后。
杨戬是太后跟前得到重用的内宦之一,但他可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卷入君臣争权的漩涡之中。
现在拿着医案出来,即使不是站在宰相这边,都会被认定是同党。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听着宰相的吩咐,至少,在过去重重突事变中,眼前的这位宰相,还没有输过一次。
章惇走了,太医还没到,韩冈回到政事堂的正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尽管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孤独的坐在宰辅们议事的正厅中,他的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
太后的病症不轻。
虽然韩冈没问,甚至逼两位医官向轻里说,但在医学界浸淫已久,韩冈的医术不行,可眼光还是有一些的。
也许太后就此过世,更适合朝臣们以力破局,不过韩冈还是希望向太后能够吉人天相。
只是这样一来,只要太后不能立刻康复,而是因病而渐渐失去对朝政的控制,那局面就会渐渐向韩冈所不愿看到的方向偏离。反而不如令人疑窦重重的暴毙来得痛快。
韩冈突然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这样的想法。
如果真被逼到了绝境,韩冈也会做出一些他并不喜欢的选择,但只是为了更简单痛快一点,那就完全没必要了。再怎么说,能有现在这副局面,也是多亏了太后全心全意的支持才得到了。
重新拿起医案,从里面抽出第一份诊断书来。
上面墨痕宛然,但雷简的‘失手’并没有将字迹完全涂抹干净。
将仅剩的两行字半猜半蒙,韩冈稍稍放心下来。
瞳孔对光线有反应,脚底对针刺也有反应,可见并不是重度昏迷,大概明天,甚至可能在今晚就能够清醒。
或许局面不会太坏,但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原本的方针必须要改变了。
正思忖间,杨戬已经领了几名太医过来,主要是内科的翰林医官。
韩冈没有拿出第二份诊断书来,让医官们讨论医疗方案,而是很干脆的吩咐道,“今夜有安素之、雷简守着,明早你们进宫去。医案让雷简来写,具体怎么诊治,你们商量着办。不过有一点都要记清楚……”韩冈顿了一顿,眼神也冷了起来,“把那种吃不死人也医不好人的太平方子给我收一收,拿出真本事来!”
七八名翰林医官同时上阵,人多口杂,太后的真实病情到了明天后天就会泄露出去。但再怎么严防死守,一样会泄露,还不如不做这份无用功。想要蒙蔽世人,也不止封堵一条路。
让太医们回太医局等候吩咐,韩冈打了个哈欠。
‘没什么大不了的。’
做了十年宰辅,若还斗不过区区黄口孺子,那近四十年的饭真是白吃了。即使离了太后的支持,也不至于会输。
“收拾一下,我要歇息一会儿。”韩冈把人叫进来,“如果宫里面有消息,就把我叫醒。”
被叫进来的几个堂吏,听到韩冈的吩咐,神色看着就放松了一点。韩冈能安心睡觉,事情就不会坏到哪里。
……………………
“辍朝?”
蒲宗孟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好大的胆子!”
比起普通朝臣需要到宣德门才能知道今日辍朝的消息,蒲宗孟是老牌的议政重臣,更早一步得到了准确的情报。
自三位宰臣先后入宫,东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从睡梦中惊醒,心急如焚的四处探问真相。
蒲宗孟费了一番周折,从一个隐秘的渠道中得知了太后暴病的新闻,紧接着,就拿到了中书门下文,以太后重病,天子需要侍疾为由,宣布辍朝五日的消息。
这是当真不给天子留下任何脸面了。
连举不举行朝会,都能由宰相们自己来决定,那还要皇帝做什么?
看起来只是为了避免天子亲政而做的举动,但这可是大逆不道。
但这也是机会。
蒲宗孟重重的坐了回去。
连张璪都成了枢密使,熙宗中风和戾王宫变两件事中,只要站对了位置,那就是飞黄腾达之基,
是的,只要站对了位置。
……………………
这一夜,再也没有消息从禁中传出来。
王中正守在禁中,除非太后清醒过来,亲口指派,否则大内不会有人再出来。隔绝中外这件差事,这个晚上也只有王中正能做,而他也做得很好。
韩冈醒来时,刚刚卯初。
看着房内的座钟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起身,步出房门,已经几个熟悉的身影守在门外,都是韩府的亲信家仆,左右分列站在门前,宛如两排石像一般。
“相公。”
听到动静,原本如石像一般沉默凝固的几人,立刻活动起来,一起向韩冈行礼。
春寒料峭,早春的凌晨依然寒风习习,几名韩府下人早已冻得脸青唇白。头上也尽是露水。
韩冈转回屋,把他们叫进来,“先进屋暖和一下再说话。”
家里面昨夜就有人出宫通报过了。王旖让人来传话,让韩冈不用担心家里。只是问韩冈今天能不能回去。
今天就是韩冈长子的婚礼,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然不方便缺席。
“中午就回去。”
韩冈想了一下,就让人回去通报。既然对外面说太后的病情不重,那自然是儿子的婚事更重要。
今天不用上朝,为了儿子的婚事,韩冈又告了假,等章惇等宰辅过来时,先入宫探问一下,就可以回去主持儿子的婚礼了。
章惇和其他几名宰辅没有让韩冈等待太久,赶在卯正前,66续续的都到了。
朝臣到得都早,过去辍朝,都是提前一日或几日通知,这一次临时布,绝大多数朝臣们直到宣德门前,才知道今日不用早朝,抱怨之余也不免疑惑。
“怎么就辍朝了?”
“说是太后有恙。”
“怎么是堂札,不是诏书?!”
“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联署。”
“此举置天子与何处?!”
“太后因何而病?”
宗泽还没走到宣德门前,无数议论就已充斥耳中。
“汝霖,你听说了没有?”
突然有人凑近了宗泽,低声说道。语气中甚至隐含兴奋。
宗泽回头,却见是在中书门下的同僚刘奎。
“听说什么?”宗泽问道。
“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宗泽心头一颤,“是谁?!”
“你说是谁?”刘奎扬了一下眉,露出了一个你我心照的笑容。
‘有人等不及了。’
宗泽全然不信,想要给太后下毒,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要当真确定了皇帝的罪名,就不会辍朝,而是要赶着上朝。就像当初戾王宫变,就想着在朝会上定下君臣之分。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太后突重症,而宰相们对皇帝失望透顶——这其中,或许皇帝当真做了些什么,又或许,是皇帝他生母朱太妃做了些什么。
但宰相们这么做,加上太后的突恶疾,让有心人看到了机会。
当今宰辅与天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只要对朝局有所了解,就一清二楚。
太后猝然病,立刻就让人联想起了先帝熙宗。熙宗皇帝在中风后,不得不转交了国之权柄,现在太后病,这朝局也自然要面临了一个新的转折点。
小皇帝在民间的口碑并不高,他生母朱太妃则更差了许多,连先帝中风,都被联系到她身上。什么狐媚子勾引皇帝旦旦而伐,最后坏了御体的传言,几乎都成了公认的病原因。
这其中自是有有心人推波助澜。有钱了就想要权,有权了还想要更多,人心苦不足,赵煦挡了路,就有人想要把他搬掉。
只不过,整件事到底是不是跟猜测的一样,宗泽也不敢确定。
而所谓的‘有心人’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那更是一个谜了。
宗泽只能确定一点,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平静了
望着洞开的城门,宗泽一时却步。
那黑洞洞的城门口,仿佛就是一张吃人的嘴。
这一回,要吞下多少人才会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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