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福嗣的“暧昧”态度给了齐王无限遐想,一夜辗转难眠。
假设能否变为现实,西京的态度至关重要,而若想影响到西京的态度,杨玄感能否以最快度攻陷东都又至关重要,而若想让杨玄感攻陷东都,白李风云是否倾力支持又至关重要,而若想让白李风云倾尽全力,则取决于李风云背后那股庞大势力在这场风暴中所要采取的立场。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宿未眠的齐王就派人把李百药、李安期父子召进了行营,把礼部尚书杨玄感、左御卫将军李子雄在黎阳举兵谋反,并挥军攻打东都一事详细告知,然后请李百药父子就这一重大事件对东都政局的影响和未来局势的走向进行分析和推演。
李百药父子在震惊之余对李风云的精准预测钦佩不已,同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齐王紧急召见背后所蕴藏的危机。
齐王对皇统的**太强烈了,当预测变成现实,当夺取皇统的机会来临之后,他控制不住了,对利用这场风暴牟利以求生存的既定决策动摇了,转而试图利用这场风暴来夺取皇统,虽然是豪赌,是行险一搏,但相比到北疆那等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与凶狠的北虏人进行血腥厮杀,在中外两股敌对势力的前后夹攻下艰难挣扎,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中博取那可能存在的一点希望,实在是过于虚无缥缈,过于遥遥无期,过于残酷了,倒不如痛痛快快酣畅淋漓的豪赌一次,赢了就苦尽甘来,输了大不了赔上项上人头。
李百药父子倍感棘手。
虽然李风云对此早已预料,当李百药主动提出答应齐王之邀,登上齐王这条随时可能倾覆的“大船”时,李风云便嘱托其关键时刻一定要予以劝阻,但实际上这个难度太大了,毕竟齐王的身边都是关陇人,而且还都是位高权重的军政大佬,李百药这个山东大儒即便赢得了他们的欢迎,那也仅仅是出于拉拢山东人的目的,而不会将其拉进他们的核心圈子,毕竟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丝毫信任可言,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了,也就是反目成仇之刻。
好在齐王的头脑还算清醒,知道自己不论是去北疆求生还是去东都豪赌,都需要赢得山东人的支持,历史早已证明,不论是分裂鼎足时期,还是大一统时期,若想王霸天下,都离不开山东人的支持,所以关键时刻,他故意撇开了关陇人,隐瞒了韦福嗣,独自召见李百药父子,就是希望能与山东人建立信任,继而赢得他们的支持,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李百药父子探查到李风云背后那股庞大势力对这场风暴的态度和看法,只要有一线机会,他都不会放过,他都一定要杀进东都,除非走投无路,否则他根本不会去北疆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受难,更不想在随时都会爆的南北战争中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是尊贵的嫡皇子,是唯一的合法的皇统继承人,是中土未来的皇帝,怎能像个边疆戍卒一样浴血沙场马革裹尸?想当年他的父亲,他的几个叔父,率百万大军南下江左,最后个个功勋彪炳,但何曾在前线放过一箭,杀过一个敌人?为何到了他这一辈,本应该享受祖上荫泽的一代人,却沦落到要去大漠上做一个九死一生的边疆戍卒?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齐王这个“皇三代”想不通,正因为想不通,所以他才愤怒,才觉得冤屈,才不惜代价要豪赌一次。
李百药父子沉思不语,看上去似乎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在做分析和推演,实际上都在想着如何劝阻齐王不要去拿自己的可能还有一丝希望的政治前途乃至生命去做这样一次毫无胜算的赌博。
李百药稍加考虑后,决定直言相谏,绕来绕去没意思,自己在齐王这边本身就处于弱势,没有话语权,这一次齐王召见他们也不过试探,而不是征求意见,所以于脆实话实说,闹翻了正好拍屁股走人,求之不得了,免得最后大败于东都白白做了陪葬。
“大王可还记得尉迟炯之乱?”李百药问道。
齐王眉头微皱,没有说话。
尉迟炯据河北而反,拥兵数十万,实力强悍,还有巴蜀王谦、荆襄司马消难南北呼应,结果短短两个多月就失败了。失败的原因众说纷纭,但实质上就是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随着关陇人灭亡了山东高齐统一了黄河流域后达到了爆的“顶点”,一部分激进的山东人图谋复国,而一部分激进的关陇权贵试图以武力摧毁阴谋篡国的时为大丞相的先帝及以其为核心的政治集团,于是一拍即合,联手举兵,但统一是大势所趋,再加上汉虏之间数百年的“仇恨”,汉姓取代虏姓为中土之王乃中土汉姓贵族的共同利益诉求,所以以山东五大豪门为的贵族集团,和以关陇本土汉姓世家为的贵族集团,果断联手,摧毁了这次兵变,帮助先帝夺取了国祚,就此奠定了中土统一的基石。之后顺利平定江左,完成统一大业,固然有各种各样有利的历史条件,但先帝以汉姓君主雄霸半壁江山,同样赢得了江左汉姓贵族尤其是祖籍在山东的权贵们的认同,所以当江左穷途末路之后,先接受中土统一的便是这些贵族,然后衣冠南渡的江左豪门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而这亦是统一大业顺利完成的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所在。
“汉王杨谅之乱,大王应该记忆犹新。”李百药看到齐王目露犹疑之色,当即毫不犹豫的追加了一句。
齐王的脸色变了,有些冷肃,眼中也掠过一丝阴戾。
汉王杨谅之乱也是一样,初期声势浩大,但转眼就失败了,原因很多,不过其根本原因还是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不可调和,关陇人对山东人的遏制和打击太厉害了,结果“触底反弹”,一部分激进山东人试图利用皇统更迭期间的政局不稳,挑起关陇人的内讧,从中渔利,而一部分太子余党死灰复燃,利用汉王杨谅的野心成功起了一场军事政变,双方联手无坚不摧,但关陇人和江左人的联手之力亦是非同小可,一旦陷入僵持中土则有分裂之危,对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大政治集团都没有好处,关键时刻江左人和以五大豪门为的山东贵族集团联手向关陇人“难”,关陇人迫不得已,不得不做出妥协和让步,于是山东人“渔翁得利”,以对圣主的支持艰难扭转了一些政治上的颓势。
李百药既不分析当前局势也不推演未来局势的走向,而是突然提到了尉迟炯之乱和汉王杨谅之乱,其目的很明显,就是提醒齐王,类似于这种牵涉到三大政治集团利益的军事政变,若想成功,先必须赢得至少其中两大政治集团的支持,反之,若仅仅得到一个政治集团的支持,必败无疑。
从已经失败的两次军事政变的经验教训丨来看,山东人的选择至关重要,山东人支持谁,谁就是最后的赢家。那么这次杨玄感的军事政变中,关陇人肯定是他的支持者,而江左人则是他的反对者,如此一来山东人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但山东人是否支持杨玄感?
“杨玄感杀死游元,等于自掘坟墓。”李百药根本无惧齐王的不满,第三句直指要害。
杨玄感杀死游元,断绝了结盟山东之路,虽不至于与山东人反目成仇,但最起码与河北人反目成仇了,而河北贵族集团是山东贵族集团的核心力量,山东五大级豪门中的三个在河北,山东大量的一等世家也在河北,山东儒林的领袖和大量知名士子也在河北,所以河北人在山东政治集团中的话语权很重。杨玄感与河北人反目成仇,那么诸如齐鲁、代晋、幽燕等地的贵族集团都不会支持他了,因为这场兵变根本没有胜算,而河南贵族集团看到杨玄感大势已去,就算有心支持他,此刻也不得不考虑兵变一旦失败他们必须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因此也只能跟着“大部队”走,公开与杨玄感划清界限,以免被其所累。
“杨玄感必败,而且同样是转瞬即败。”李百药正色告诫道,“白之所以赶赴东都战场,是想帮助杨玄感攻陷东都,让他在东都战场上坚持更长时间,以便给联盟军队转战河北赢得更多时间,但白担心自己被杨玄感败亡所拖累,想方设法隐藏自己,此次进京始终高举着韩相国的大旗原因就在如此。”
齐王面无表情,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道,“东都既然是死局,杨玄感为何还要攻打东都?”
“这正是大王不能进京的原因所在。”李百药的神情愈凝重,语气愈低沉,“杨玄感主动陷入死局,肯定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求生。”
“求生?”齐王思索着,若有所悟,“难道他的目标是……”
“中原是四战之地,是东进西出、北上南下的旋转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可能是杨玄感的目标所在,但问题是,他若想给自己赢得充足的求生时间,就必须摧毁东都。”李百药继续说道,“东都毁了,西京就必然要夺回京师地位,如此西京就代替杨玄感站到了与圣主对抗的最前线,而圣主急切间当然腾不出手来追杀杨玄感。”
齐王低头沉思。
李百药喟然长叹,“这场风暴的真正目标是东都,杨玄感和西京联手摧毁东都,摧枯拉朽,无人可挡,大王若不慎进入东都,则必然被这场风暴席卷而去。东都毁了,圣主一败涂地,西京凯旋高奏,风暴结束。”
东都是圣主坚持中央集权政治理念和坚持以激进方式推进大一统改革的象征,摧毁了东都,实际上也就重创了圣主和改革派,重创了改革,接下来不要说坚持改革了,就连朝政都难以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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