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越王杨侗向中央诸府、十二卫府、东都留守府、河南内史府,以及京畿四大都尉府,弘农、荥阳和河内三郡郡府下达了一份详述当前中外及东都局势的文书,目的是辟谣,是对甚嚣尘上的坊间各种传闻做一次官方回应,以安定人心。
同时,这份文书也抄送留镇西京的代王杨侑、西京留守府和京兆内史府,还有留镇黎阳督办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及治书侍御史游元两位中枢大员。
既然为了辟谣,这份文书当然极尽掩饰之能事,欺上瞒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但矢口否认伊阙失陷,更把突破京畿防线的贼帅韩相国描叙成了一个偷鸡摸狗的小蟊贼。好在上上下下都是心照不宣,谁也不会无聊到去揭穿杨侗的谎言,去做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继续冷眼旁观“看戏”就是,但仔细研究这份文书之后,大家便不约而同地现了东都政局的“微妙”变化。
越王杨侗在文书中以“不经意”的口气告诉东都、西京所有贵族官僚,他把秦王杨浩请回京城辅佐自己,同时还请出了在家守孝的观国公杨恭仁,以增加东都政坛上的宗室力量来巩固自己在东都的绝对权威。
宣告自己的权威,这才是越王杨侗下达这份文书的真正目的所在,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自信,有这样的魄力和勇气,是因为观国公杨恭仁“复出”了,而杨恭仁代表了宗室最强大的力量,杨恭仁站在了他的身后,不论是“站队”还是临时救急,杨侗都将因此拥有了度过这段最艰难时期的实力。
在东都局势逐渐失控,在东都危机愈演愈烈,在阴霾渐渐笼罩国祚之刻,皇族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宗室终于有人挺身而出了,而这个敢于站出来力挽狂澜者,除了宗室新一代“大旗”观国公杨恭仁外,再无第二人。
杨恭仁“复出”了,他是东都真正的实权派,没有人的权力会过他,他的权力实际上已“凌驾”于越王杨侗之上,当然,前提是越王杨侗绝对信任和绝对支持他,但这一点毋庸置疑,越王杨侗正是在自己的权力被一帮权贵们完全瓜分了,且被这帮权贵们架在大火上烤,转眼就要灰飞烟灭了,走投无路之下,才反手一击,把杨恭仁“请”了出来。现在能拯救他的,而他能相信的也只有杨恭仁,只有自己的这个血脉亲人了。
圣主二次东征前,亲手设置的东都留守权力架构,突然间崩溃了,越王杨侗这个“傀儡”终于不甘心做个“替死鬼”,关键时刻以一个惊人的举措震惊了东都。
观国公杨恭仁“重新出山”,“看戏”的人还看得下去吗?
六月初一,清晨,观国公杨恭仁出现在洛水战场,在卫府将士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杨恭仁一边纵马飞驰,一边扬鞭呼应,一时间军心大振。
右骁卫将军李浑带着麾下一大帮僚属、军官,把杨恭仁迎进了显仁宫。
杨恭仁名温,字恭仁,以字行于世。他是名副其实的人如其名,温恭仁义,清廉正直,不论是做人做官,口牌都非常好,堂堂正正的真君子,即便是政敌,撇开政见上的不同外对他也是钦佩有加,这也是他德高望重的原因所在,做人做到他这个份上,连敌人都不说他坏话的,也算罕见了。
杨恭仁四十五岁,相貌堂堂,春秋盛年,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东都上上下下都对他寄予无限厚望,不论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也不论是关陇人还是山东人、江左人,乃至域外夷族,都希望他能代表中土的宗室集团把“温恭仁义”这一政治理念真真切切地贯彻到国策之中,把中土的大一统事业推向一个崭新高度。这个世界上的生灵需要的是和平,是安居乐业,是幸福安康,而不是分裂和战乱,不是流血和流泪,不是痛苦和绝望,然而当前的中外大势,当前中土内部挡者披靡的大改革,与中外生灵们的愿望始终在背道而驰,从而导致国内外的矛盾越来越大、冲突越来越激烈
谁能改变这一切?杨恭仁成了希望所在,他的“温恭仁义”之政治理念就像万能的“润滑剂”,从理论上来说,若能在政治上得以充分挥,的确可以减少改革和保守这一核心矛盾之间的剧烈“摩擦”。
李浑对杨恭仁很尊敬,自内心的佩服,两人虽然年纪相仿,都出身豪门,父辈都权势倾天,但杨恭仁少年从军,青年戍边,舍身赴险义无反顾,中年入阁,更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其文武于略,才智绝,若论功勋,他们这一代人中,鲜有比肩者。相比起来,李浑就是典型的官二代,靠着祖辈的荫泽、父辈的“遗产”,才获得了今天的地位和权势,所以两者若论及真正的实力,没有可比性。
一番热闹、虚伪的寒暄过后,僚属和军官们都识趣地退下,大堂上就剩下了杨恭仁和李浑。
“公,某就直言不讳了?”杨恭仁和颜悦色地说道。
李浑笑着挥挥手,“在观公面前,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恭仁抚须而笑,稍加沉吟后,笑容渐渐消失,表情慢慢严肃,“新义公(韩世谔)在哪?”
李浑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杨恭仁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了伊阙战场上的要害所在。
李浑迟疑着,犹豫着,思索着,没有回答。
杨恭仁稍稍等候了片刻,看到李浑并没有如实相告的意思,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追问道,“新义公是否在伊阙口?”
李浑一听就知道瞒不过慧眼如炬的杨恭仁,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杨恭仁的眼里掠过一丝悲哀,稍迟,他又叹了口气,“公行次下策,是为了西京的代王,还是为了流落在外的齐王?”
李浑马上意识到杨恭仁对齐王的同情态度,心里情不自禁地涌出一丝惊喜,但旋即就消散了。杨恭仁是什么人?此时此刻,他会在李浑面前表达自己对齐王的同情之意?所以只有一种解释,他确定并理解李浑对待齐王的态度,但他不知道李浑的选择,因为态度不能决定选择。
“在观公看来,某还会有第二个选择?”李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杨恭仁眉头微皱,想了片刻,继续问道,“某为甚没有看到武阳公(韦津)?”停了一下,又说道,“他返回东都了?”
“他知道你要来显仁宫后,不待天亮便匆忙渡过了洛水。”李浑冷笑道,“看得出来,他并不想与你见面。”
杨恭仁微微颔,“武阳公匆忙离开肯定不是为了避开某,而是对公很失望,他对公在伊阙战场上的不作为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李浑也不否认,冲着杨恭仁一摊手,“某说了,某没有第二个选择,虽然某的确很想做出新的选择,但谁都不给某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让某怎么办?”
杨恭仁颇为感慨地点点头,“如此说来,齐王有了新的选择?”
李浑看了杨恭仁一眼,忽然咧嘴一笑,“观公,同辈人中,某罕有敬佩者,但绝对敬佩你。复出后,你第一个就来看望某,看望某这个在很多人眼里已时日无多的失败者,某实在是感激涕零。”
杨恭仁也笑了,笑得很真诚,说话也更坦率了,“公一向谨小慎微,但此次一反常态,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可见伊阙之失的背后定有大图谋,看来某猜对了。”
李浑连连摇手,羞愧不安地说道,“某走投无路,左右都是死,唯有破釜沉舟啊。”
杨恭仁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听出李浑话中有话,稍稍思量后,遂疑惑地问道,“破釜沉舟?齐王要北上?要去河北?”
李浑再次摇手,“他要去更远的地方,九死一生之地,某唯有舍命相随。”
杨恭仁的神情顿时凝重,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惊色,“北疆?”
李浑轻轻点头。
“这是谁的策略?”杨恭仁吃惊地问道,“南北关系频临破裂,南北大战一触即,卫府对此早有预警,东征目的亦是要延缓南北战争的爆,北疆已是九死一生之地,你们岂能让齐王以身涉险?”
“以身涉险?”李浑苦笑,“难道在观公看来,齐王还有更好的绝处逢生之机?比如,这次的东都危机……”
杨恭仁沉默不语,良久,他摇了摇头,“走了也好,就怕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但若能马革裹尸,亦是我辈荣光。”
李浑面无表情。
“建昌公(李子雄)在哪?”杨恭仁突然问道。
“观公焉能不知?”
“某的确不知。”杨恭仁说道,“但某知道荣公(来护儿)绝无可能诛杀他。”
李浑坚决摇头,“你不知,某就更不知。”
杨恭仁不再追问,主动转移了话题,“伊阙就在几十里之外,公打算何时将其收复?”
李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若想控制这支军队,就必须保住这支军队,如果这支军队在伊阙口下损失惨重,你拿什么坚守东都?”
杨恭仁目的已经达到,当即温和一笑,向李浑伸出了手掌,“击掌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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