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的目标是击败张须陀,而不是建立联盟,所以在你们的谋划中,自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王帅南下,是不是这样?”李风云问道。
杜伏威郑重点头,“王帅是否南下,不会对战局产生太大影响。”
李风云摇摇手,开始讲述王薄南下对逆转鲁东北战局的决定性作用,由此引出河北形势的推演,而河北形势不但与河南形势息息相关,更与东都政局紧密相联,再由东都政局的变化推演出联盟即将到来的危机,而联盟应对危机的策略并不是北上攻打张须陀,而是南下打徐州。
“我们打徐州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把官军的戡乱主力吸引南下,从而给王帅渡河入齐创造时机。”李风云望着一脸恍然的杜伏威,笑着说道,“王帅的秘使带着某的承诺,正日夜兼程返回豆子岗,相信要不了多久,王帅就会与你们取得联系,具体商量联手夹击张须陀之策。”
杜伏威被李风云的谋划所折服,但此布局过于庞大,三地义军同时行动,能否实现预期目标,关键还要看执行者的能力,还要看执行者能否抓住战机,只要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失误,则结果就难以如愿了。
同一时间,杜伏威也倍感羞愧。鲁东北的豪雄们夜郎自大,目光短浅,以为李风云有难,可以落井下石,乘机“敲诈”他,整个一副小人得志的龌龊嘴脸,哪料到人家李风云不是有难,更不是想求助于鲁东北义军,而是想借助这次危机,壮大整个齐鲁义军的实力,以齐鲁为“地盘”迅速发展。这是一件对大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李风云有大智慧大气魄,是做大事的人,相比起来,鲁东北的豪雄们实在是粗鄙不堪,难成大器。
“明公,河北人一定会帮助王帅?”杜伏威有些怀疑,毕竟河北人渡河南下虽然不能说是无利可图,但除了祸水东引,把东都的注意力转移到齐鲁外,并无其他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这一点毋庸置疑。”李风云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二次东征胜利了,大河南北的义军必然面临生存危机,所以在二次东征结束之前,我们必须发展到一定的规模才能生存下去。今年东征的失利,实际上给了我们一年的宝贵时间,这是上天的眷顾,我们必须珍惜,但一年的发展时间还是太短了,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加快发展速度,而策略就是控制齐鲁,占据齐鲁,以齐鲁为根据地,割据称霸。此策不但对齐鲁义军有利,对河北义军同样有利,两地义军联手,进可攻退可守,大大增加了生存能力。所以,某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河北义军肯定会帮助王帅南下攻打张须陀。”
杜伏威沉默不语。他能够接受李风云所说的理由,但孟让等豪帅能否接受?河北人渡河南下,当真是为了未来的利益而作战?当真就没有其他想法和其他目标?河北人有河北人的利益,齐鲁人有齐鲁人的利益,这种地域利益、地方利益,不论在官方、民间,还是白道、黑道,乃至起义军之间,都事实存在
李风云也注意到了这种狭隘的地域、地方利益一旦处理不好,会阻碍甚至会破坏既定谋划,所以他向杜伏威发出了警告,“你回去后,务必告诫孟帅等各路豪帅,既然击败张须陀是大家的共同目标,那么为了实现这一共同目标,大家就必须暂时搁置所有的矛盾和冲突,齐心协力,否则后果堪忧。”
“明公担心甚?”杜伏威问道。
“王帅渡河南下的时间越早越好。”李风云把其中的诸多关键详细阐述,“如果王帅渡河南下的时间拖延到大河解封之后,则战机必失,一旦被张须陀击败,各路义军惨遭重创,必然一蹶不振。你们牵制不了张须陀,某在鲁西南的处境就愈发困难,其后果之严重不言而喻。”
杜伏威连连点头,表示一定把这番告诫之辞带到。
说完了正题,接下来两人就随意聊开了。杜伏威虚心求教,从攻守之道到兵法谋略,从天下大势到未来前景,问题非常多,而李风云非常有耐心,有问必答,并在有意无意中透露了历史发展的轨迹,虽然他把这一轨迹暗含在各种各样的推演之中,但对杜伏威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来说,既然记在了心里,就必然会对他的未来产生影响。
“在明公看来,东征肯定要失败,北虏肯定要南侵,圣主肯定要失去权威,而各种危机一起爆发,最终将演变为天下大乱,国祚败亡,统一大业轰然崩溃。”杜伏威神情凝重地问道,“明公就是据此推演,决心称霸天下?”
李风云摇手,“如果形势如此发展,当然对我们最有利,但这仅仅是众多推演中的一个,有危言耸听之嫌,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若想生存下去,若想谋一个好未来,形势当然是越乱越好。”
“如果形势发展当真如明公所推演,明公是打算据齐鲁而称霸,还是据河南而称王?”
“齐鲁并非称霸之地,河南亦无险可守,若想成就大业,还需另谋他处。”李风云无意隐瞒,直言相告。
杜伏威目露惊讶之色,“明公要北上?明公不是说北虏要入侵,要爆发南北大战吗?”
李风云沉吟少许,微微点头,“某立志杀虏,所以某一定要北上,而且很快就要北上。”
杜伏威不再说话,心中充满了疑问。对李风云了解的越多,对其天马行空、匪夷所思的想法知道得越多,杜伏威心中的疑问就越深。他很难认同李风云的某些推演,亦无法理解李风云的某些想法,他甚至觉得李风云就是一个脱离时代的矛盾体,以正常思维根本无从解读。
杜伏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虽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风云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亲近和真诚,但双方悬殊太大,而且随着李风云的实力越来越强,甚至对地区局势的操纵都到了轻松自如的地步,他对李风云也愈发的畏惧,他甚至有一种不详预感,预感齐鲁将被李风云所控制,齐鲁各路豪雄都在李风云的算计之中无所逃遁。
九月十三日,圣主和中枢非常低调的返回了东都,既没有盛大的庆功典礼,也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甚至连欢乐的气氛都没有,东都在极度压抑之中战战兢兢,所有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十四日,在尚书都省的政议上,主要议题是通报东征结果和国内局势。
东征失利影响巨大,当务之急是想方设法把不利影响降到最低,然后再追究失利罪责,并寻求拯救东征之策。
国内局势则主要集中在大河南北的叛乱上,尤其以白发贼李风云为首的鲁西南诸贼联盟,今夏肆虐中原,严重危及到了京畿安危和东征安全,虽然在地方官府和鹰扬府的努力下,在以齐王杨喃为首的戡乱大军的保护下,确保了通济渠的畅通,但这股反叛势力已成了“气候”,齐王杨喃至今未能予其以重创,双方还在菏、泗一线激烈对抗。而造成齐王杨喃戡乱不利的主要原因,不是兵力不够,也不是指挥失当,而是粮草武器供应不足。之所以军需供应不上,一方面是因为河南沿河郡县连续两年受灾,财赋锐减,仓廪空竭,地方官府无力给付,而一方面则因为东都要力保东征战场上的军需供给,不能敞开供应戡乱所需,导致齐王杨喃“难为无米之炊”,有心无力。
对于每况愈下、日益恶化的国内局势,留守重臣们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圣主怒不可遏,把一帮留守重臣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家都是政坛上的资深“玩家”,不论是东征失利的背后秘密,还是国内局势恶化的真正原因,彼此都心知肚明,摊开了说没意思,该捂住的盖子一定要捂,该说的假话一定要说,该妥协让步的时候就一定要心有灵犀。
圣主勃然大怒厉声责叱,实际上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国内的事先放一放,背后的“猫腻”该怎么玩还怎么玩,但同样的,有关东征方面的事,你们该让步的就得让步,不要和我对着于。你若与我对着于,我就不是大事化小了,而是要追究罪责,要砍头杀人了。
经过一番讨论,圣主综合了中枢重臣们的意见,最后决策,河北戡乱由左翊卫将军段达负责,戡乱大军从涿郡抽调,而民部尚书樊子盖暂时兼任涿郡留守,在确保北疆尤其是幽燕、辽西边陲镇戍的同时,为段达的戡乱提供有力支援。
河南戡乱由齐王杨喃负责,齐鲁戡乱由水师副总管周法尚负责,徐州戡乱由虎贲郎将梁德重负责。
三地戡乱的最高统帅中,齐王杨喃的身份地位最高,而三地戡乱的首要目标都是白发贼李风云,现在李风云就在河南、齐鲁和徐州三地的交界处,正与齐王杨喃激烈交战,依照戡乱优先原则,理所当然应该任命齐王杨喃为三地戡乱最高统帅,并由他集中指挥三地军队围剿叛军。然而,不论是圣主还是大部分中枢重臣,都有意忽略了“戡乱优先”原则,直接无视了某些人的正确建议,在最需要集中军权的戡乱战场上却分开了军权,这其中所蕴含的风险可想而知。
没有人在意风险,也没有人在意戡乱的成败,叛贼李风云能否剿杀实际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最大程度的遏制齐王杨喃发展自身实力,以便把杨喃对东都政局的影响降到最低。
杨喃出京戡乱的目的大家都一清二楚,而杨喃之所以能带着军队出京,与某些政治势力的“帮助”密不可分,而这些政治势力的险恶用心,圣主同样一清二楚。既然如此,那就斗一斗,看看鹿死谁手。
齐王杨喃接到东都诏令的时候,李风云的联盟军队已经开始了大规模调动,这使得战场上的气氛骤然紧张。
韦保峦推断李风云要北上济水,李善衡判断李风云可能要南下徐州,但不论李风云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战局都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而齐王杨喃则信心满满,对击败李风云之后能获得的政治利益充满了期待
然而,东都的诏令,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让他透心寒。圣主不待见他,这在齐王的预料之中,东都的政治对手蓄意打击他,这也很正常,但东都的政治盟友却未能给他谋取到最基本的利益,这就不正常了,这简直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为什么?为什么孤没有拿到所需要的军权?”齐王愤怒之下,质问韦福嗣。
能否拿到三地戡乱军权,能否集中指挥三地戡乱军队,不但关系到了齐王能否把自己的势力迅速延伸至齐鲁和徐州两地,更关系到他能否在最短时间内把自身势力发展到一定规模。距离二次东征结束最多只有一年时间,如果齐王未能在这一年时间内发展起来,那么当圣主二次东征胜利归来后,齐王拿什么与其抗衡?
韦福嗣苦笑无语。他想起了李风云那头飘散而诡异的白发,想起了李风云那些不可思议的妖异之辞。
李风云曾说,圣主将会“默契”地配合东都的政治对手置齐王于死地。事实证明李风云说对了,虽然圣主和改革势力因东征失利而遭遇到了政治上的失败,但这并不代表圣主和改革派就在政治上被动挨打,就不得不向保守势力妥协让步,甚至不得不让齐王杨喃入主东宫。事实证明,圣主的确会在某些方面做出妥协,但绝不会在皇统之争上做出丝毫让步。
李风云预言东征要失败,结果东征惨败。李风云预言东征失利后,齐王的处境更为艰难,结果齐王竟然连十拿九稳的戡乱大权都脱手而“飞”了。现在齐王除了两万大军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如果东都切断了军需供给,齐王连这两万军队都保不住。
“我们必须南下徐州。”李善衡神色郑重地说道,“圣主既然连戡乱大权都不给,那我们就必须防备关键时刻军需断绝,一旦没了粮草辎重,遭遇惨败,不要说翻身的机会没了,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全。”
齐王骇然变色。圣主不会虎毒食子,但政治对手却没有这样的菩萨心肠,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杀死自己的机会。
齐王和麾下两万大军若想补充到足够的粮草辎重,只有南下徐州。河南连续受灾,一穷二白;齐鲁也差不多,要什么没什么;唯有徐州,风调雨顺,仓廪富实,并且距离江都很近,而江都就更富裕了,鱼米之乡,要什么有什么。但齐王以什么借口南下徐州?
“马上约见李风云,命令他南下徐州。”齐王瞪着韦福嗣,冷笑道,“谁能想到,孤落魄如斯,竟然要靠打家劫舍糊口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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