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悄无声息,昏黄烛光中,十二娘子和崔九一坐一立,屏声静气,唯恐打扰了崔弘升的沉思。
崔弘升负手站在地图前,目光如炬,仿若要穿透时空看到平壤,看到东莱,仿若要穷尽心力洞察到未来玄机。
今日下午远征军统帅部根据段文振遗策对攻击平壤一战进行了推演,推演结果是远征军无功而返,准备来年再战。崔弘升认同这一结果,但自崔九转述了李风云对平壤一战的推演,预测来护儿和周法尚要指挥水师提前攻打平壤后,他就意识到,远征军统帅部过高估计了自己对东征战场的控制权,导致推演过程漏洞百出,推演结果可能是错误的。
实际上自东征开始以来,因为皇帝和中枢过度攫取军权,肆无忌惮的于涉和改变统帅部的攻击策略,远征军统帅部早已变成皇帝行宫下面的一个执行机构,也正因为如此,远征军现在还在辽东城下难做寸进,之后的平壤一战更有败北之危。
从皇帝和中枢所面临的政治危机来分析,从目前东征所面临的不利局面来推测,皇帝的确有可能密令水师抵达平壤后马上展开攻击。从军事角度来说此策虽然风险很大,但富贵险中求,谁敢说此策就不能成功?
然而,高句丽人对中土远征军的攻击策略肯定有所估计,而中土远征军最佳的攻击策略便是水陆俱进,两路夹击,所以高句丽人为了避免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必然要想方设法预防和破坏中土远征军的夹击之策。从高句丽人的角度来揣测,中土远征军陆路大军人数众多,实力强悍,而中土水师受限于各种条件,人数和实力都非常有限,所以只要先行击败了中土水师,便能破坏中土远征军的两路夹击之策,为此,高句丽人肯定要在平壤城下设置一个诱杀中土水师的陷阱。
水师统帅来护儿和周法尚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谋略出众,战斗经验非常丰富,如果没有皇帝和中枢的密令,他们不会违背统帅部的密令,擅自展开攻击,因为他们输不起,一旦输了,攻打平壤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而这个责任他们背不起。但假如皇帝和中枢密令他们必须展开攻击,那他们即便估猜到高句丽人已经在平壤城下设置了陷阱,也不得不进攻,因为不进攻代表他们违背了皇帝的旨意,等同于背叛了皇帝,皇帝会毫不留情地报复他们,甚至杀了他们,反之,他们进攻了,失败了,影响到了整个东征,但因为他们忠诚于皇帝,而皇帝又要维护自己在军方的既得利益,那么即便要惩罚他们,惩罚力度也非常有限。
崔弘升虽然不愿意接受东征大败的预测,但李风云的推演依据事实存在,并不是凭空杜撰,这使得崔弘升的心理天平逐渐失衡,信心更是一点点削弱。
皇帝和中枢明知现在已经不具备实施段文振遗策的条件,但依旧要冒险实施,依旧逼迫军方执行,这固然说明皇帝和中枢对远征军的实力充满了信心,另一方面也说明皇帝和中枢决心赌一把了。既然皇帝和中枢决心赌一把,那么他们在与军方矛盾激烈化,与军方统帅之间的信任越来越少,彼此猜忌甚深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把攻克平壤的希望寄托于水师,寄托于来护儿和周法尚。
如此一来,水师不论是胜也好,败也好,还是屡攻不克陷入僵持也好,都对远征军统帅部的权威、陆路大军各路统帅的心理,以及几十万远征将士的士气造成严重“冲击”,后果不堪设想。
来护儿和周法尚的举动,不仅无视统帅部的权威,无视陆路大军几十万将士的安全,更把皇帝和军方以及军方内部十二卫府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了,甚至可以说是直接促成了十二卫府的分裂。如果水师成功攻克了平壤,东征结束,军方内部的分裂对皇帝非常有利,正中当权派的下怀,反之,若水师未能攻克平壤,甚至败退海上,那对东征可谓是致命一击。
东征不论是无功而返还是失败,都要追究责任,都要不可避免地陷入权力和利益之争,行宫和统帅部要大打出手,皇帝、中枢和军方之间将进行一场殊死搏杀,十二卫府将迎来一场惊天风暴,而行宫里的中枢重臣和军方的高级统帅都将卷进这场风暴,其中一些人将在这场风暴中灰飞烟灭。
崔弘升有一种不详预感,预感自己无法逃脱这场惊天风暴,自己将在这场风暴中被残忍撕裂,将在这场血腥的政治厮杀中死去。
崔弘升低声叹息,把诸般愤懑、无奈和不甘化作一团浊气吐了出来。自己不会束手就缚,更不会任由宰杀,竭尽全力也要杀出一条生路,这不仅关系到自身存亡,更关系到崔氏兴衰,虽说自己的死不会危及到博陵崔氏之根基,但必然会动摇自家这一房在博陵崔氏的核心地位和利益。
崔弘升的目光从遥远的时空中缓缓收回,眼神愈发的深邃和睿智,锐利如剑,锋芒毕露。
十二娘子和崔九始终望着崔弘升,目不转睛,试图从他的眼神变化中窥探到其心底秘密,渐渐地,他们察觉到了变化,崔弘升的眼神越来越凌厉,越来越坚毅,逐渐透出一股强烈的自信。十二娘子和崔九四目相顾,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欣喜,侥天之幸,他们说服了崔弘升,此趟辽东之行总算没有白跑,他们终于抓到了一丝逆转命运的机会。
“萨水……”崔弘升眉头紧皱,声音低不可闻,“果真是萨水吗?”
平壤距离萨水两百余里,距离鸭绿水四百余里,如果平壤收缩防守,防御力量肯定部署在萨水和平壤之间,萨水是平壤的第一道防线,反之,如果平壤要展开反击,萨水则是断绝对手退路的最后一道屏障。而远征军只要撤过了萨水,基本上也就安全了,可以从容撤过鸭绿水,返回辽东。
远征军必须控制萨水,才能确保进退无忧,所以纟帅部对萨水非常重视,在主力推进到平壤城下的时候,依旧陈重兵于萨水两岸,以确保退路之安全。但是,假如李风云推测正确,高句丽人早已在平壤城下挖好了陷阱,在萨水上游筑坝拦水,乘着雨季来临的有利时机,一边大量蓄水,一边巧妙掩藏其诡计,那么远征军的确会被连绵大雨所蒙蔽。高句丽人的诡计一旦得逞,在远征军撤退的关键时刻掘坝放水,那么可以预见,远征军在措手不及之下,必定惊慌失措,军心大乱,难逃全军覆没之祸。
李风云的预测,让崔弘升意识到,远征军统帅部虽然已经非常重视萨水,但重视程度依旧不够。然而,崔弘升不过是远征军十二路统帅之一,是远程攻击平壤的九路大军统帅之一,他可以参与统帅部的决策讨论,却没有最终决策权,再说他长期出任地方大员,军中威望不高,因此在军事决策中更是人言轻微,影响力十分有限。
此次远程攻击平壤,九路大军并发,九路大军的最高统帅、战场总指挥是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于仲文出身虏姓豪门。于氏是鲜卑勋臣八姓之一,其祖父于谨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在关陇豪门中权势显赫。于仲文文武于略,戎马一生,功勋累累,乃中土名将,在军中德高望重,门生弟子遍布十二卫府,是当今军方的第一大佬。
副统帅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鲜卑贵族,皇帝的第一亲信,绝对心腹,军方唯一一个进入中枢核心决策层的大将军,本朝最为炙手可热的当权派之一
还有一个尚书右丞刘士龙,名义上是抚慰使,实际上就是监军。他同样出自鲜卑虏姓,同样是鲜卑勋臣八姓之一,他还有一个重要身份,便是皇帝的亲家。元德太子有大小两个良娣,良娣的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大良娣生燕王杨侦,小良娣生越王杨侗,而这两个良娣便出自鲜卑刘氏豪门。
远征军前线战场指挥权就在这三个人手上,平壤一战具体怎么打,就由这三个人决策,其他统帅都必须听他们的命令。当然了,如果其他统帅的出身、资历、功勋、权势、才于等等任何一个方面都有比肩甚至超越这三个人的地方,也可以影响他们的决策,但没有,一个都没有,崔弘升同样不具备影响这三个人的能力。至于水师那边,不要说距离遥远,通讯不便了,就算通讯方便,能够命令来护儿和周法尚的也只有皇帝和中枢,统帅部都难以影响他们的决策,而于仲文、宇文述等军中大佬根本就于涉不到水师。中土水师是以江左水师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是江左人的“地盘”,是江左人的利益所在,除了江左籍统帅,任何人都休想插足其中。
崔弘升面对困局,一筹莫展,苦思无策。
“大人,以你一人之力,既攻克不了平壤,也拯救不了九路大军三十万将士。”十二娘子看到父亲愁眉不展,知道他陷入了“死局”,于是小声提醒道,“大人,你要做的,只是拯救你自己。”
崔弘升手抚长髯,摇头苦叹,“某拯救不了军队,又如何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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