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洁的请教,王奶奶没有说过多的话,仅仅几句而已,然而就是这几句,已足够令白春洁大彻大悟了。
“你来探望老身?我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一块朽木,一堆死灰,一个没有埋的活死人。孩子,奶奶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一个女人守节,真真是最痛苦的事,过这种日子,不如死了的好。你年纪轻轻,哪里找不到个男人,为什么偏要为你爹去守活寡,活受罪?”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白春洁不能不去相信行将就木的王奶奶的警告,同为女人,昧着良心说假话有何意义?三岁小儿也知道,寡妇和有丈夫的女人间,到底哪个好。
白春洁哽咽着拉着吴王氏的手,郑重说道:“王奶奶,谢谢您。”
吴王氏抚摸着她如绸缎般的秀发,叹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被什么祖训家规,旁人的眼光生生害了自己。改嫁不犯王法,没有人有资格说三道四,就算你爹娘,出了门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
“嗯,我记住了。”白春洁知道该怎么做了。
历史上宋代之前,改嫁基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唐代公主结过三次婚的大有人在,不过这方面没有什么律法可依。自宋代开始,宋律已经有条件的允许妇女“休夫”了,比如丈夫外出三年不归者,妻可出。可见,中国古代官方从未强行让妇女保守自己的贞节,更多的是社会上的攀比风气和类似陆汉臣这样的卫道士在固执己见的坚持。
据说第一个贞节牌坊乃秦始皇为寡妇清修建的“怀清台”,因秦始皇那淫-乱的母亲带给他终生心理阴影,秦始皇几乎视所有的女人为不洁之物。唯有经营丹砂的女强人董事长寡妇清,视为贞妇。
直到宋代之前,社会对贞节的看法普遍非常宽容,要不明清之后的史学家会大骂脏唐烂汉么!魏晋时期和晚唐五代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及贪图男欢女爱的风气达到巅峰。如大量的养妾押妓,交换小妾当场放纵,普通百姓也不以自己的女儿做妾,做歌姬为耻,颇有些如今笑贫不笑娼的味道。
受此影响,女性也褪去了矜持。随随便便出门随随便便和男人说话,在宋代之前很普通。比如贵妇人随意招待文人开沙龙,才女曹希蕴的诗词里总是带些挑逗煽情的意境,李清照少女时代就无所顾忌的饮酒,到处旅游。如同上一章当整个社会一片人欲横流的情景。不但因耽于享乐而导致人口减少,道学家也越来越痛心疾首了。
想宋代外有北方强邻压境耻辱肆虐,内有道德贞操观念的摒弃淡忘,程朱理学的创始人程颐针对现实,有感而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既是对妇女的批判,也是对宋朝软弱的批判。但是在整个宋代时期,这种保守观念其实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
司马光主张女子可以读书,范仲淹修订的“义庄田约”中规定再嫁寡妇给予费用。范仲淹的儿子死得早。儿媳守寡,后来他的学生王陶死了妻子,范仲淹便把自己的儿媳嫁给了王陶。范仲淹的母亲在他童年时也是因家贫而改嫁朱氏的。
即使程颐自己也没有说到做到,外甥女丧夫之后,他担心姐姐过度悲伤,把外甥女接到自家。然后做主把外甥女嫁给了别人。
直至宋终,程朱思想都未能真正深入人心。也没有占据统治地位,在当时也只是理学六子哲学之一。
元朝可谓是程朱思想的催化剂。面对肆意杀戮汉人,抢夺霸占汉家妇女的蒙古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思想岂能不被汉人推崇?朱元璋的殉葬制度和保守观念也起到了很大作用,等进入满清时代之后,贞节的含义已经变得十分偏狭了,俨然成了一种宗教。
白春洁没生在明朝中叶之后,根本就不认同守节,听了王奶奶一席话,回到了陆家,笑容满面,精神焕发。陆汉臣认为吴王氏的训导起了作用,作为回报,抓紧时间要把王奶奶的贞节牌坊立起来。
尽管徐灏答应帮忙,但朝廷册封也不是简单的事,每年各地类似的请赐太多了,礼部不会因徐灏的身份而特殊对待,顶多成功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一百,当然若出了纰漏,比如烈妇其实是个荡妇,损失最大的也是徐灏这个举荐人。
通常当年上书,最快也要来年才能批复,而陆汉臣已经迫不及待了,既然是铁板钉钉的事,催促匠人尽快完工,这样可以连续举行两次盛大的揭碑典礼。
那上面赫然刻着“待封孺人吴王氏之贞节牌坊,等朝廷下了旨意后,预留的位置马上多加几个钦赐等字样,这样一个陆家村的大典,非同寻常。
村里人对此议论纷纷,第一王奶奶虽然年纪一大把,毕竟年轻时有过不好的传闻,这也罢了,村里尊崇的是大宋,如今破天荒的请求本朝赐封,先人会不会不满呢?
偏偏在这时候,工程出了一点事故,有一块顶部的檐石忽然裂开掉了下来,整个陆家村沸腾了。
按照传统礼俗,贞节牌坊是不能修倒塌的,连掉一块石头也不容许。不然就是上天的谴责,证明这个女人不是贞洁的,所以不能立贞节牌坊。
出现了类似事故,中国古代与一神教的宗教国家不同,神的旨意不能作为律法证据,必须要由凡间的人来证明这个女人到底是贞洁还是不贞洁,不然无法服众,不过此种事要证明起来又是十分困难的,俗话说捉奸捉双,谁会在节骨眼上偷情呢?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事已至此,老天爷动怒,中国人是敬鬼神的民族,怎么办呢?不知道哪一朝的聪明人,想出了解决办法来。
第一个办法,为其竖立贞节牌坊的寡妇,只要修建她的牌坊过程中出了事情,那么马上自己去自尽,以此表明自己的心迹,证明自己的确是位贞节女子,一死万事休嘛!不管生前做了多少失节的事儿,能以死殉节,就是好样的,如此一来,牌坊一定会立得起来。
这样的女人死后,贞节牌坊大多会立起来,其家族后人会很光荣,虽然死者已经无法享受这种荣光了。
这时期还有另外一种解决办法,出了事故后,如果有人认定,或守节的寡妇本人自认,在年轻时候确实有过不规矩的行为或邪念,与某个男人有过来往或对他有过渴望,但后来经过多年的守节考验,完全改正了错误,也是可以立贞节牌坊的,毕竟只有圣人才不会犯错,谁没有年轻过?
方法很人道,由寡妇自己扎纸人以代表相好男人,如果有好几个相好的,那就扎几个男人,模样要尽量和情人一样,然后送到牌坊下焚烧掉,表示请求老天谅解,而神灵如此慈悲一定会宽恕,那凡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要牌坊再不会出现事故。
后来这个相当不错的方式不知从哪一年起消声觅迹了,当有人提出疑义,或者牌坊出了事故,寡妇必须立刻自杀以明心迹,几乎成了唯一选项。
陆汉臣胆战心惊了,他害怕暴露出往事,使得自己的名声扫地,日夜不安。而王奶奶却处之泰然,认真按照年轻时候的翩翩公子陆汉臣的模样做了一个纸人,放在那里看了好久。
毅然背起纸人朝着贞节牌坊走去,许多好事的年轻人跟了过来,老一辈的人却避开了她,不住的念阿弥陀佛,乞求老天爷的宽恕。
王奶奶并不感到羞耻,木然的走着,没有一点表情。到了工地,把纸人放了下来,无声地擦了一根火柴,把纸人点燃了,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人们围了起来指指点点,有人问到:“这少爷可真英俊呀。”
“你和这野老公睡了几回呀?”
“什么时候的事呀?”
“他是谁?”
王奶奶面对人们的追问没有回答,她只有烧纸人的义务,却没有回答这个纸人是谁的义务。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瞧都没瞧巍峨光荣的牌坊一眼,慢慢的走回去了。
村里人一直嘲笑她,却不知她尽情的嘲弄了生活本身,感觉很痛快。
躲在暗处的陆汉臣目睹她于众目睽睽之下,烧了代表自己的纸人,对没有揭发自己而感到宽慰,不过想一想就觉得后怕,这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隐隐约约总感觉背后有人指出那个纸人有点像陆老太爷,这使得陆汉臣如芒刺在背,其实哪有人会敢于出来证明?年轻一辈谁会晓得他当年的模样,而年老一辈谁会去干这遭天杀的缺德事?纯粹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经此一事,陆汉臣更加变本加厉,下决心要对一切伤天害理违礼叛教的恶事展开坚决的进攻,要求人们严格遵守“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女人要严格遵守“行不动裙,笑不摒齿”等古训。
一时间,他特别看不惯男的女的在一起,尤其是看野台子戏或庙会上元节时,嘻嘻哈哈,男女趁机挤来挤去,搂搂抱抱的行为,对此深恶痛绝。对没有成亲的女孩子和守寡的妇女,谁胆敢偷偷摸摸和男人胡混,那就是天理难容族规不许的事,非得从严惩办了不可。
于是,白春洁不幸撞到了枪口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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