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舞原本有曲无词,然而,公孙大娘自从三年前在登封那一曲过后,之后辗转各州县献艺的时候,往往都是以雄浑有力的诗赋唱词,然后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些剑舞套曲做出少许改动,再将各种剑器浑脱的套路做出适当变换。因她原本就剑舞精湛,再加上配舞的诗赋无不是荡气回肠,除却少部分人斥之为离经叛道,大多数观赏的宾客都赞口不绝。因而,当此刻这琵琶乐声先行响起,却并没有如同此前那样配上唱词的时候,各处宾客全都有些诧异。而其中那些精通音律的,立时仔仔细细侧耳倾听起了曲子。
“是新曲……”
“这调子我一二十年前仿佛依稀听过,只是辗转多年,竟不曾再闻了,应是古曲无疑!”
“这弹琵琶的人轮拂手法好生精湛,竟是我平素第一次得闻,这仿佛是军中长号……啊,公孙大家登场了!”
尽管仍是一身戎装,但当公孙大娘此番单人单马持剑跃上场中,在那雄壮的曲声之中,所有人仿佛都依稀能察觉到一股悲壮凄绝的氛围。起头议论琵琶曲子的话语声都一时消失无踪,尤其当公孙大娘掣剑在手,随着那宽广雄浑的乐声缓缓舞动,状如校阅麾下无数兵马誓师出征的时候,不少人都不知不觉放轻了呼吸声。
前头师傅那矫健的身姿看得岳五娘掌心微汗,然而,回过头来看此刻抱着那紫檀琵琶专心致志地演奏,浑然不觉额头上已经油光一片的王维时,她却忍不住又感觉一颗心高高悬起。下一刻,就只听原本那雄乐骤然一变,竟是变得深沉而紧张了起来。恍惚出神的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天低云暗,秋风瑟瑟,夜色笼罩四野的杀机四伏情景之中,待微微回神,转头再去望公孙大娘时,但只见她的剑势也从最初的沉着雄奇突然变得有些疲惫荒疏,隐隐之中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大意。
然而,只刹那间,那仿佛让人的心绷得紧紧的乐声陡然直升,号角声、战鼓声、拔剑声、马嘶声……所有声音仿佛倏忽间都聚集在了一起,进而完全迸发了出来。场中的公孙大娘亦是挥剑四顾纵身杀敌,那一把迥异于往日女子所用轻灵剑器的长剑在她的手中赫然展现出劈砍刺等等军中最常用的招式,再加上那一身战甲见此晕染开的处处血迹,以及那奋不顾身的剑舞英姿,也不知道是哪一处雅席上传来一声情不自禁呼喊了有埋伏的稚嫩声音,而琵琶声恰在此时又由高峰跌入谷底,紧跟着又是一连串跌宕起伏的音节,仿佛依稀能让人听见刀枪剑戟交错撞击的声音。
正在王维身边的杜士仪见其不过只奏了这一小会儿,就全身大汗,整个人心无旁骛眼无旁物,尤其此刻那左手刹弦表现刀剑相击声音的技法简直炉火纯青,纵使他也曾经亲眼见过诸多名家演奏,此刻也不禁叹为观止。然而,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自己自告奋勇接下来的最要紧一段,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将琵琶竖抱了起来。当王维那边厢声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间,他几乎天衣无缝地用夹扫之音接了上去。
除却场下极少数人,正在场中央的公孙大娘知道此处方才是真正的关键,当听到杜士仪竟是堪堪接上的时候,她终于为之如释重负。今日这一曲《楚汉》,乃是她苦心孤诣预备了将近两年的大作,此刻耳听得那乐声犹如雄兵百万席卷,又犹如铁骑雷霆万钧扑面而来,她自然而然便展现出了那种彻底放松的姿态,手中长剑一改此前仿佛是不遗余力的奋不顾身,而是带出了几分随意。那一道道仿佛兴之所至的剑光在周身形成了一条条残影,直叫人瞠目结舌无以出声,而直到这一刻,这一曲《楚汉》自开始以来,没有响起过一次的歌声终于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裹蒿粮?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知其命兮勿为渺茫。”
那悠远而哀怨的歌词在场中上空回荡,雅席中不少感情丰富的女人们听着听着,都不由得为之深深动容,如杜十三娘这般的更是忍不住以手拭泪。而即便是男人们,面对同样苍凉刺骨的乐声,长吁短叹的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心中本就搁着深深愁苦的姚崇,此刻也忍不住埋首双手之中,心中对那种英雄末路的苍凉竟是感同身受。
如项羽那般英雄人物,亦免不了穷途末路。自己起起落落几度沉浮,拼了一辈子,到头来便是如此下场吗!
虽仍是青春年少,但却看多了生死和倾轧的金仙公主,此刻也忍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这才侧头瞥了一眼一旁的人说道:“怪不得九娘你不管不顾
非得来观瞻一回,这曲乐也好,歌声也好,剑舞也好,全都是冠绝一时,我竟从未得闻!”
崔九娘早就被那哀婉的曲子勾起了对刚刚故去祖母的想念,这会儿哭得眼睛红肿,就连秀挺的鼻尖也是通红一片,早就忘了今天自己偷偷溜出来,是为了瞧瞧杜士仪和公孙大娘之间究竟是什么关联,是不是心中明明有别人却还对阿姊纠缠不休。她接过一旁同样眼圈发红的侍女递来的一块冷巾覆在脸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深深的哽咽。
“公孙大家的剑舞确实是一时绝妙……无上道师恕罪……我失态了……”
前头众宾客感同身受,后头的杜士仪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此前他还喃喃自语一遍一遍记着的什么推、拉、挽、摇指之类的手法,此时此刻他早已丢在了脑后,但双手却有如神助似的在一根根琴弦上跳动弹拨,那一个个音符不但重重撞击在别人心中,也仿佛奏响在他自己的心中。随着楚歌渐渐止歇,那种金戈铁马呼号震天的场面再次重临,他那手下的音色越加苍凉,直到划下了最后一个音符,旁边的王维慢起拨弦缓缓再奏,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竟似乎瘫软了下来。
这种节奏,这种演绎……竟是他从前至今最淋漓尽致的一首曲子!
而场中的公孙大娘在那犹如马蹄声的乐曲中,俶尔之间竟是头盔掉落,一头如云秀发便就此散落了下来。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失误,当她脱手掷出手中长剑,那道剑光带着犹如风雷之音插入地面的时候,四周更是一丝声音也无,以往一曲之中三五次彩声雷动的场面在此刻这一曲中竟是从不得见。只当她踉踉跄跄走向那脱手长剑的时候,场下方才发出了声声惊咦。而与此同时,歌声方才再次响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连三遍歌声中,公孙大娘方才轻轻拔起了长剑,一振手腕一抖,却是再次舞起了剑。和此前那般迅疾剑舞不同,这一套剑舞缓慢而又沉滞,带着迥异于寻常女子剑舞的雄浑力道,与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歌声相佐,越发让人感觉到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先头那一首楚歌,已经让人明白这压轴一曲竟是重演楚汉相争十面埋伏,此刻尽管在座众人都知道项羽别虞姬,是在突围之前,也不禁都深深叹息了起来。
渐渐地,剑舞由慢转快,但只见公孙大娘那一头秀发在剑光之间跳跃,越发带出了几分凝重的悲意。随着她的剑光缓缓停下,徐徐架在了脖子上重重一拉,整个人颓然倒地的时刻,那琵琶仿佛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哀鸣,竟流露出一股撕心裂肺,一股慷慨激昂。下一刻,声如裂帛的乐声就此戛然而止,四周围竟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为之摒止,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涕泪交加。
场中公孙大娘久久未起,场后王维抱着自己从小操持的紫檀琵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岳五娘和两个师妹并冯家三姊妹呆呆地看着彼此,而杜士仪则是盯着双手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犹如雷动的喝彩声方才把他们从梦中拉了回来,岳五娘几乎不假思索地拉着两个师妹以及冯家三姊妹出场,就连那如梦初醒的乐师亦是拍了拍双颊,和笛师鼓手一块出去,唯有杜士仪和王维你眼看我眼纹丝不动。
“真真好曲子,我平生第一次得闻如此绝妙的曲子!”王维捏紧拳头奋然起身,眼神中尽是激动的光芒,“虽说力有不逮,只能我二人合力奏完此曲,但竟然能够侥幸未曾错一音,真的是天助我等!”
“王兄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如有神助。”走到了帷幕一边,见场中那些人受万众追捧的情景,杜士仪若有所思回头冲王维说道,“咱们该回去了吧?”
话音刚落,王维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今日这压轴的《楚汉》,想必其中故事各位耳熟能详。奴一介女子,不及当年霸王万分之一,然则自小学剑器,不免沾染了几分男儿意气。奴蒲柳之姿,飘零之身,这些年多有人提亲求娶,故而今日便以这压轴之曲一述心中之志。今生今世,奴便以剑舞为生,永不提婚嫁!若真的有人容不下,那奴虽一介女流,不过效仿昔日霸王,三尺青锋伏剑明志而已!”
这铮铮之语一时让场中一片死寂,原本心头已经轻松下来的杜士仪更是为之大吃一惊。他原本只以为这一曲楚汉作为压轴,是公孙大娘希望这一场一鸣惊人,却不料还有借此明志之意!
而公孙大娘环视众人一眼,仿佛没看到别人脸上的惊异,从容一笑道:“话说回来,这一曲《楚汉》原本是奴与乐师康老潜心两年预备的曲目,却不料适才他突然发病不能奏乐,多亏了杜王二位郎君齐心相助。如今曲终舞结,奴却不敢忘了二位大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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