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众多将卒不得不露宿在外的情形下,得以独占一屋的杨国忠却辗转难眠。西逃蜀中的设想早在安禄山举起叛旗之初,他便设想过,只不过没想到会那么快拿出来实现。李林甫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他却只是作为一个皇亲国戚而骤然暴,即便一样是右相,可他自己也知道,看不起自己的人很多。尤其是安禄山造反一事,除却杜士仪曾经以血书上奏一口咬定之外,和他唱对台戏认为是他构陷大将的反对者也很不少,其中多有李党余孽。
一旦入了蜀,那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清洗官员,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号令天下节度使出兵勤王,而他就可以在蜀中坐山观虎斗,等到时候再出来了结残局,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杨玉瑶就连儿子都有了,那才是杨家千秋万代的根基。
可这只是美好的设想,在这仅仅两天的跋涉中,他的信心不知不觉就已经在动摇。天子西逃的影响简直是破坏性的,这些尚且在长安城西面的县城和驿站,竟然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就已经人去屋空,甚至连粮食也都搬了于净,现在就已经断粮了,如果再走下去怎么办?能够忍饥挨饿走一天,难道还能坚持个十天八天?
杨国忠突然一骨碌坐起身来,自诩为财计之能高过宇文融的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在这种危急时刻,自然应该要出重赏聚拢人心。想当初中宗和太平公主时期,不是有过斜封官吗?这当口但使放出风声,献粮多少石就可以封几品官,如此一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必定应者云集,军中缺粮的情况就能够迎刃而解。而如果能够吸引更多的富民跟着大军同时下西南入蜀,就可以抽空关中的元气,别人纵使得了此地,也只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这主意简直绝妙,随即便猛然想起了关中富王元宝,顿时后悔不已。不说王元宝乃是杜士仪的岳父,就凭着王元宝那不计其数的财富,就该带上王家人一块走
这时候后悔这些也来不及了,他当即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隔窗一看外头两个家丁早已坐倒在地睡着了,他虽说恼火,但还是快穿戴起了衣裳。等到他好容易折腾好了这些正要出门,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都赶了两天的路,大晚上你又要上哪去?”
“你睡吧,我去见陛下”
裴柔一听到杨国忠竟是要去面圣,这才又躺下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外头突然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顿时一个激灵爬起身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来人。现外头没声息,她慌忙草草抓起衣服穿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竟是赤脚便冲了出去,正好和同一个院子的韩国夫人杨玉卿撞了个正着。两个平日里瞧不起彼此,最没交情的女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最严峻的问题。
是叛军追来了,还是军中哗变了?
杨玉卿终究更加果断一些,她侧耳倾听着外头那一波高似一波的叫喊声,随即沉声说道:“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们先走幸亏这院子就在驿馆最北面,打开院子后头的那扇门,就能不惊动别人离开。”
裴柔亦是咬咬牙道:“我早就让人备了几匹马在后头,我和大郎二郎跟着阿姊走”
杨玉卿听说裴柔竟是早早预备下了马匹,顿时喜形于色,她点点头,连忙回身去屋子里叫人。然而,还在烧的秦国夫人根本就动弹不得,崔氏则是惊慌失措连步子都迈不开来。恼将上来的她只能丢下庶妹,一把抓起亲生女儿后,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这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得崔氏昏头转向,她捂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
“可是大郎和三郎怎么办?”
见崔氏即便挨了那一巴掌,却很快放下捂脸的手,转头去看两个儿子,杨玉卿面容一冷,最终竟是狠狠心丢下她便径直离去。等到看见裴柔和一双儿子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她也不多解释,打了个手势就示意立刻走。一直到出门之后悄悄走了一段路上马,裴柔方才问起了崔氏。
“不用管她广平王都已经死了,她还惦记着这一双孽种有什么用就算陛下无所谓,回头若是一旦定立了储君,他们一样身份尴尬。没了孩子,她还能嫁人,有他们拖累,她下半辈子莫非要全都靠我?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管她了”
裴柔不想玉卿竟是真的狠心丢下女儿和两个外孙,瞠目结舌的同时,却也更清楚这时候带上一个哭哭啼啼的崔氏,再外加两个孩子是多大的拖累,没见她和两个儿子甚至连如今消息都没有的杨国忠都顾不上,媳妇也一样先扔下了?于是,她也不废话,吩咐两个儿子头前开路,自己便和玉卿紧蹑在后。然而,黑夜之中靠着第一匹马脖子边上挂着的琉璃灯,他们终于摸黑到了官道上,可还没来得及走多远便只听得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无论是裴柔玉卿,还是杨暄杨啼,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兵荒马乱。可就是用脚趾头她们也能猜到,在这样的黑夜中,除了军队,怎么可能这么连夜赶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马蹄的声音越来越响,一声一声仿佛踏在他们的心头
最年轻的杨啼最沉不住气,心中绝望的他一把抓住兄长,厉声问道:“你带错路了,这是折往长安的路?”
“放屁我就算再蠢也没这么蠢,东西南北我还分得清楚”
见这兄弟二人竟然闹了内讧,裴柔一时大怒,喝止了两人之后,她便和玉卿紧急商量了两句,立时拨马到官道路边靠山处小心隐藏,寄希望于大军过去的时候,能够忽视她们这寥寥数人。然而,事与愿违,当那马蹄声变成了天上的闷雷声就在耳边时,前方官道的转折处大放光明,一时间黑影憧憧,隐约之间马军无数,那雄壮而肃穆的气势迎面扑来,竟是让本来一手牵马的裴柔不知不觉松了手,膝盖全都在微微颤抖,甚至没注意到来的不过百多人。
“路边有人”
随着这一声暴喝,就只听马嘶声无数,那本来该从身边呼啸而去的马军,就这样在黑夜里先后停了下来。现有人从马脖子旁边取下灯高掣在手往他们这边照,随即又有十数人下马从四面围逼了过来,裴柔不由自主往后躲去,直到脊背贴上了山壁,再也没有地方可躲。而玉卿避无可避,索性死死盯着这些马军的坐骑旁边清一色挂着的琉璃灯,只觉得难以置信。
即便不是宫中琉璃灯那样精致,可单单这么多灯的开销就已经相当了不得了,安禄山竟然如此大本钱置办这些?
“尔等何人?”
当头前第一个人高声质问之际,因为父亲的缘故,好歹弄了个高官的杨暄便壮胆大声喝道:“我是户部侍郎杨暄,你们又是从哪来的?”
玉卿和裴柔各有各的惊惧,一个没注意,却不想杨暄竟然就这么把来历都给捅了出去,顿时全都又气又急。果然,就在裴柔死命把长子拉回来之际,那边马军之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看来我今天还真是好运气,就在路上还能撞见杨国忠的家眷来人,全都给我拿下”
刚刚就觉得长子惹祸的裴柔顿时绝望了起来,她一把抽出了随身裙刀,便想要刺喉自尽,可双手却颤抖连连根本使不上力气。一旁的玉卿眼见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军士逼上前来,却显出了非同一般的镇静。她突然挡在了裴柔跟前,高声说道:“我是淑妃的嫡亲姐姐,别忘了你们安大帅曾经拜淑妃为母,你们想要犯上吗?”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那边厢马军突然从左右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一个浑身黑衣玄甲的年轻将军徐徐策马过来。只见他身材颀长,乍一看去仿佛有些瘦削,但五官分明,鼻子高挺,仿佛并不是中原血统。他盯着杨玉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安贼叛乱,我等便是讨伐他的先锋,又与他何于?”
听到来者竟然不是叛军,杨啼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他也顾不得刚刚还在埋怨兄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声叫道:“不管你们是哪边的兵马,只要你们肯保护我们,回头陛下一定重重有赏官爵和金银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的承诺就连裴柔和玉卿听来,也绝对是很够分量的了。可是,在灯光的照耀下,他们就只见那个说话的玄甲将军只是哧笑了一声,而他身边的将卒们竟也全都毫不动容。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杨家这几个人无不惶惑惊恐,刚刚鼓起勇气的杨啼更是仿佛被人刺破了胆子似的,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陛下?叛军还没到就先丢下长安城几十万军民拔腿就跑的陛下?呸,我要他的官爵赏赐,我就不叫杜随”
用突厥语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见随行的前锋营将士无不挥刀应和,阿兹勒方才瞥了一眼魂不附体的杨家众人,冷冷说道:“还愣着于什么,照我前言,一个个先拿下派人押去向后军大帅复命,马嵬驿就在前方,请尽快进兵,迟恐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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