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侯希逸孤身入同罗牙帐城,几个时辰不见踪影,护送他来的那些牙兵和他的亲随们心急如焚,险些造成冲突。而后他们虽然获准进城,可侯希逸却只是见了他们一面,又是多日未曾现身。李怀玉纵使是侯希逸的表弟,可也和别人一样没法见着人,更不知道其安危如何,外界消息也全部断绝,不能和幽州联系,竟和坐牢没什么两样。甚至在其他人的议论中,悲观情绪溢于言表,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
所以,当侯希逸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出现,声称立刻启程回幽州复命,耳听得欢呼声一片,李怀玉也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侯希逸命别人去准备出,却让心腹亲随守在外头,单独把他叫到屋子里,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法置信的话。
“什么,我留在这里?”
李怀玉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气馁地说道:“我知道了,他们无非是想要一个人质,我留下就我留下。”
“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这小小一个旅帅,够格当人质?”侯希逸比李怀玉年长很多,此刻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的机会。倘若不是安胖子看得紧,儿子我一个都带不出来,你以为这种好事轮得到你?”
好事?这一年还不到三十的李怀玉素来慧黠,经侯希逸这么一说,又提到了他的那些外甥们,他不禁隐约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可当他还要追问时,侯希逸却不肯再多说了,只说等他这一行人走后,李怀玉就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不出来,李怀玉也只好怏怏作罢。可是,次日一大清早,当侯希逸这一行人启程离去时,尤其是那些牙兵全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即便侯希逸已经有言在先,孤身一人留下的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恐慌。
李怀玉如今明面上是留下的人质,不能送出城外,侯希逸等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队衣衫严整的黑衫军来到了他的面前,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俟斤有请。他如今寄人篱下,不便抗拒,也只好依言从命,可等到一路疾驰在宽敞的大街上,最终看到的竟然是一处城门,而那边既有都播的黑狼旗,同时还有飘荡着绣有杜字的旗号,他不禁完全糊涂了。穿过层层守卫,最终被带到了军阵中深处,他就看见面前赫然是两拨人马。
而被簇拥在当中的,赫然是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左边的那个虎背熊腰,一股彪悍的杀气扑面而来,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几许笑容。右面的那个稍稍显得有些瘦削,仪容俊伟,眉间有两条深深的横纹,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李怀玉只觉得仿佛和自己第一次见史思明的感觉仿佛,只不过,史思明那眼神中充满着挑剔,而这一位则是纯粹的审视。
“杜大帅,想必李将军已经等急了,我就送到这里吧”
“连日以来叨扰怀义可汗了,就此告辞。”
杜士仪打了个手势,麾下几名牙兵立刻上前来,将李怀玉裹挟在当中。见李怀玉在最初的吃惊过后,就老老实实没有任何反抗,他不禁微微一笑。接下来,同行的龙泉出了一系列军命,六百牙兵须臾井然有序地自城门疾驰出去。等到他这一行人和阿尔根会合之后,这位足足在此等待了四日的安北大都护府重将,葛逻禄左厢炽俟部族长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根本顾不上问此行的得失。
路上,阿尔根得知仆固怀恩竟然只带了四百牙兵赶往仆固牙帐城,又是不以为然,又是暗自腹诽。行险也该有个度安北大都护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杜士仪亲身犯险,这倒算是安全回来了,可仆固怀恩竟然也这么于,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重要吗?不过,他一个葛逻禄族长,替他们操心于什么?
杜士仪再次从同罗牙帐城安然归来,对于安北牙帐城的军民将卒来说,无疑是提振士气的好消息。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节堂,见除却仆固怀恩在内的文武已经全部到位,他径直走到主位前,转身一振大氅落座,就只见面前几十人齐刷刷行礼参见,纵使文官亦是散出一股精悍之气。他微微颔吩咐众人起身之后,方才用平缓的语气起了个头。
“此行同罗牙帐城,我见到了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也就是我当年在云州的旧部侯希逸。一晃二十多年,他一直在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我本以为当年袍泽情谊不在,却没想到,他告诉了我一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滑稽的消息”
杜士仪不谈此行去见都播之主的结果,却突然从这样一个谁都没料到的话题说起,一时节堂中一片寂静,包括李光弼在内,每一个人都不明其意。只有莫名其妙被人领到节堂外的李怀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自犯起了嘀咕。侯希逸不会真的把安禄山请求和都播联手进兵的图谋告诉杜士仪了吧?
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节堂上杜士仪突然重重一拍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派侯希逸去见都播之主怀义可汗,竟是要请求对方与他联手,图谋我大唐江山”
此话一出,李怀玉吓了一跳,节堂上更是一片哗然。安北大都护府精兵强将如云,再加上地处整个大唐情势最复杂的地区,一直对于其他地方的军将不太以为然。如王忠嗣这样成名极早,无论勇武军略,还是人品忠义都无可挑剔的名将,他们自也真心敬服,可对于安禄山这个三镇节度使就没那么客气了。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因为权相李林甫一力支持提拔,天子偏爱而蹿升上来的幸运胡儿,如今竟然还凌驾于自家主帅之上,简直是天子瞎了眼
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胡儿,竟然还图谋大唐江山,简直是痴人说梦,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破口大骂,整个节堂中竟是一片声讨声。直到杜士仪伸手压了压,这刚刚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音才被压了下去。
“侯希逸虽曾在安禄山麾下多年,和我亦不通音信,可骨子里却仍秉承忠义。他家小为安禄山所挟,不得不来,只能将此事转告于我,希望我能够出面挽回。可是,他未免高看了我杜士仪如果是换成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我还能据理死谏,希望陛下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底下到底谁忠谁奸,可就在不久之前,安北牙帐城也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个罗希秉,胡乱调派守军,让这里守备空虚,同时还倒行逆施,放任恶徒欺凌军民,险些造成不测之祸他罗希秉是谁?前右相李林甫的亲信,今右相杨国忠从泥潭里头捞出来的,陛下竟然不顾他曾经陷害王忠嗣,把他又派来了这里”
杜士仪在揭开安禄山野心图谋的同时重提旧事,节堂中登时死一般的寂静,沉郁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让每一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有人想要开口,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李光弼这样统领一军的大将亦然。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命人把李怀玉叫了进来。他一路上并没有与其交谈过,但刚刚放任其在外头听,想必按照侯希逸对其慧黠灵敏的评价,李怀玉应该能够听明白其中的奥妙来。果然,李怀玉先是表明了自己乃是侯希逸的表弟,然后主动把自己知道的安禄山种种劣迹以及野心图谋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同时又指出,这么多年来,试图到长安告御状的人不计其数,也包括很多奚人,但结果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杜士仪见李怀玉果然心领神会地将这个话题按照自己的预计推进了下去,这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此行同罗牙帐城,见到了都播怀义可汗,当面质问他为何要突然挥师西进,侵占同罗和仆固领地,可他却对我说是受安禄山之托,因为安禄山声称同罗部阿布思有叛乱之心,而仆固部乙李啜拔身在夏州,却仍指使麾下部将胁迫仆固玢叛乱,故而应其之请,先下手为强但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这是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地盘,却又和他安禄山何于?”
一顶大帽子再次扣在了安禄山头上,李怀玉接下来又证实了这个说法,这一次,文武官员自是更加怒气冲冲。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然则都播怀义可汗并不是冥顽不灵之辈,经我一再推心置腹,他业已答应,如若安禄山真的有任何逆举,他不但会从同罗和仆固退兵回去,而且会从我出兵勤王讨逆在此之前,我会与诸位再次联名上书,参劾安禄山勾结异族染指漠北,如若陛下再不听,我等就只有等他日力挽狂澜了”
轰――
节堂中这一次才是真正炸开了锅。杜士仪的勤王讨逆和力挽狂澜八个字,就如同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头。当此之际,再没有人会听不懂杜士仪的言下之意。
既然天子始终不相信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那么在联名上书参劾之外,不妨做好天子置若罔闻的准备,省得回头猝不及防。趁着人人认为漠北大乱的当口,从粮秣到军械,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准备起来。等到安禄山真的举起大旗反叛的时候,那么,他们就可以充当力挽狂澜的角色
直到此时,李怀玉终于明白了侯希逸唯独把他留下的原因所在,激动过后,他偷偷瞥了一眼杜士仪,心中不禁又生出了一丝惧意。
如果他猜得没错,表哥根本不是二十年没和杜士仪往来,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断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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