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时节,东都洛阳正是好一片春光。大唐天子李隆基近来心情极好,不但诸王公主,就连失宠多年的太子也常常奉旨同游,一来二去,便给外人留下了某种印象。而因为天下歌舞升平,开元盛世已经延续了二十余年,甚至更胜过了太宗皇帝的贞观之治,在一片颂圣声中,李隆基难以避免地生出了自鸣得意的情绪,奈何他用了一个最最会煞风景的张九龄,故而一来二去总免不了扫兴。
这天为了张守珪送来一员失律将领,他爱惜其才要赦免,张九龄却一力陈情失律当斩,君臣之间再次犯拧。李隆基一言不发撂下张九龄便走,出了宣政殿走了一小段路后,他便恼火地说道:“张子寿动辄犯言直谏,一心就知道学魏征,他怎就不知道学一学房玄龄的绵软?”
左右都听到了这话,虽也有人听出了天子拿太宗自比的矜持自傲,打算凑趣地奉承两句,可见落后天子一步的高力士没有开腔,遂都小心翼翼地没有接话茬。果然,这样的沉默让李隆基大觉得没趣,扭头便看着高力士道:“力士,怎的连你也装哑巴了?莫非也对张子寿心有余悸,故而不敢出言?”
“大家说笑了,张相国再厉害,那也是大家的臣子,更何况,没有太宗皇帝,何来魏征?没有大家的容人雅量,张相国又怎会犯言直谏?”
高力士巧妙地四两拨千斤给李隆基戴了个高帽子,心里却很清楚今天这件事的由来。要说张守珪也确实是国之大将,当初攻伐契丹生擒可突于以及契丹王送了洛阳斩首的时候,李隆基就有意拜其宰相,却被张九龄一再劝阻,现如今张守珪送了一员失律的将领安禄山来请天子处置,奏折中却说尽好话,分明是想要为其求得宽免。而李隆基也看出来了,打算顺其自然,谁知道张九龄又再次煞风景地坚持非杀不可。
这些年走马灯似的换了不少宰相,张九龄算是很不识相的一个,对他亦一直保持距离。可是,张九龄风仪无双,人品在这么多宰相之中算是极其无可挑剔的,再加上大多数事情上都能秉持公心,李隆基竟是硬生生容下了此人。可只听今日天子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高力士便隐隐觉察到了一个迹象。
这种容忍虽已经延续了几年,可看这光景,只怕是也快到头了!
“你倒是会说好听的。”李隆基哂然一笑,待到前头一座宫院在望,他突然听到一阵琵琶声,顿时就这么站住了。闭目聆听了好一会儿,知道必定是寿王妃杨氏,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对张子寿说,朕意已决,让那安禄山依旧以白衣检校捉生将,听张守珪调遣。若只是一次轻敌冒进便要斩杀,这全天下有多少打了败仗的将军非死不可?先头杜君礼奏节度判官来圣严失察之罪,还不是罢免官爵戴罪立功?”
高力士答应一声转身便去,果然,等他对张九龄转述此意时,张九龄先是惊愕,随即竟是痛心疾首:“身为主将,令行禁止,张守珪战功赫赫,若真的有心学那些古来名将,就应该学孙武诛宫嫔,学穰苴诛庄贾,竟然就因为自己爱重安禄山这么一个蕃将,自己不处置却将其送到洛阳来,分明是期冀于使其免罪!而且,这安禄山送来后我曾见过一次,奸诈滑胥,脑生反骨,杀了又有何惜!我大唐拥有四海,何愁没有一员勇将!”
说到这里,张九龄竟是反身就走,连个招呼都没打。若是换成别的宦官,这时候早就没好气地嘀咕了,高力士却只是盯着张九龄的背影默默看了一会儿,随即摇摇头回去复命。然而,等他在天子那儿复命后再次回到内侍省的时候,却发现政事堂已经送来了今日的奏疏,头前第一份不是别的,正是杜士仪在朔方灵州灵武城杀了那几个闹事刺头的事。别说他往日就常常挑出杜士仪所奏仔细查看,这次是第一份,他就更加不得不重视了。
可等到仔仔细细看完,他却不禁露出了错愕不解的神情。区区几个士卒却一度挟阴私而制将校,这就已经很离谱了,更离谱的是这么多年竟是始终没人治理他们?李祎好歹也是大唐位列前三的名将,怎也放任麾下如此?还有杜士仪,杀了人也就罢了,那些案卷说烧就烧,从前做过这种事的不是人主,就是权臣,杜士仪就不怕人指着脊梁骨说他这是笼络人心?
果然,他看裴耀卿和李林甫批语,一个谨慎地责备杜士仪莽撞,另一个则是轻描淡写地说其冲动,却没有张九龄的,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即便杜士仪在最后说明了一句正值突厥兵马犯境,可他仍是禁不住发怔了起来。即便如此,当他把这些整理过的要紧奏疏呈送御前时,却丝毫都没有露出半点异色,甚至没有在御前多做停留便回了内侍省。这次他的屁股还没坐热,麦雄就托人递话顺带送了东西进来。
“这是……”
“高将军,麦总管说,这是来自朔方杜大帅呈送,极其要紧务必要直接给高将军的。”
高力士登时一愣,他见那个箱子看上去并不沉重,宽度却有些微妙,突然霍地起身:“带上箱子,随我去见陛下!”
一刻钟之后,李隆基就错愕难当地看到了高力士带来的这个箱子。彼时他正因为几件前前后后一起来的奏疏而心烦意乱,等明白事情原委后,他便立时吩咐高力士亲自打开箱子,随手拿了一卷东西展开浏览。可是,当他看明白那极其粗鄙言语记述的事情之后,那张脸上却极其精彩,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骂,到最后只能没好气地将东西一扔了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连看了三五卷,他终于确定,这些确实都是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东西,与其说是记载了什么将校偏裨的阴私,还不如说是集听壁角之大成,连各家妻妾婢女之间的阴私也都给记全了。其中掺杂着一些送礼求军职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却也不过队正队副之类的底层军职,总而言之,就是根本没有真正上得了台面的。而随附的杜士仪另一份手札,言辞却比之前那一道更加恳切。
“……所记虽无大恶,然虚张声势挟制将卒,居心可恶。而欺上瞒下、闹事起哄、欺凌同僚、挑肥拣瘦……无所不敢为,军中士卒敢怒不敢言。其心可诛,故杖杀之以儆效尤……”
“……家中所积案卷三十余,皆秘若珍宝,而不知情者以讹传讹,遂以为其尽知朔方将卒阴私,惶惶难安者众,所以当众焚之……”
李隆基看着看着将奏疏往案头一摔,没好气地说道:“就是这么一帮虚张声势的小人,竟是让那些朔方军将投鼠忌器不敢稍动,简直是笑话!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他们就不知道?”
“陛下言重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个人就真的一点过错都没有?自然而然生怕被人知道。而且,就算有些人知道这些家伙纯属虚张声势,可也乐意不动声色,如此支使此辈干些如同闹事之类的勾当,岂不是方便已极?故而杜君礼一把火烧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鸡零狗碎若是公布出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可多少人要羞死?而且,杜君礼在奏疏上说,此次用兵,他挑的是先锋使郭子仪,仆固部金微都督长子仆固怀恩,再加上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之子来瑱,如此只要新人扶持起来了,某些尸位素餐的老将也就该退位让贤了。”
李隆基既对这些案卷觉得不耐烦,倒是根本没去想杜士仪会不会避重就轻,而高力士岔开了话题,他就不由得思量起了朔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尽管他也不认为突厥真的能胜,可怕只怕马失前蹄。倘若时至今日再来一场当初王君毚那样的败死,他可绝对难以容忍!
“希望杜君礼此次用人一如他往日之明吧。怪不得他走通你路子送了这些来,若是真的名正言顺送到尚书省,只怕朔方某些将领就要羞死不做人了!”
十日之后,来自朔方的军报通过六百里加急,送到了中书门下的政事堂大案上。单单一看那狼山大捷四个字,张九龄便大喜过望地站起身来,却是笑道:“我就说杜君礼不过杀了几个宵小之辈,烧了这些人多年积攒的军中阴私不是什么大事,击退突厥兵马,这才是最重要的!焕之,你看看,三千余人破敌万余,斩首上千,这其中,八百是仆固部的私兵,还有千余是各部胡酋东拼西凑出来的,只有千余是经略军原班兵马。就这么一支奇兵,竟然能够大胜!”
裴耀卿本就和杜士仪关系不错,再加上听得打胜仗总是高兴的,自然也附和称赞了几句。至于李林甫虽也是满脸堆笑,可等到杜士仪那报捷的奏疏拿在他自己的手中时,他却不但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心里也同样是沉甸甸的。
朔方何等险恶的局势,杜士仪所带的又都是文官,初来乍到提拔了一个郭子仪,收了一个仆固怀恩从军,又辟署了一个来瑱,就这么三个人上阵,竟是轻轻巧巧打了胜仗,这运气是不是简直太好了?
而张九龄镇定了一下,这才看着裴耀卿和李林甫道:“二位,前时杜君礼上疏言说群居朔方那昭武九姓诸部一事,请调右威卫翊府左郎将康庭兰,因为迁居河洛江淮的康待宾旧部未曾赦免,之前一直都压着未曾定议。事到如今,昭武诸胡凑出的兵马也算是建了功,他要一个康庭兰却并不过分。而且,康待宾旧部聚居河洛江淮也已经十多年了,河洛江淮地少人多,这些胡户屡屡盛世,而朔方地多人少,河曲之地空置终究不是办法,将这些胡户赦归旧地,也可显示陛下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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