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杜士仪之前的奚语不过是死记硬背的水准,还得侯希逸在身后悄声提点方才能够蒙混过关,突厥语亦是在并州时练就的那点日常会话水平,那么如今在奚王牙帐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他的奚语和突厥语无不是突飞猛进,至少如今再遇到三部俟斤坐在对面,他就算独自一人也不会露出太大破绽。而利用这样难得的机会,又认了固安公主这位阿姊,他便索性由护卫跟着,仔细查看了一番奚王牙帐附近的山河地理,而奚人的放牧生活以及农耕水平等等,甚至连伐木造车的本事,也都在他考察之列。每每想到被那三部俟斤带回去的田陌和赤毕,他便不禁眉头微蹙。
赤毕他自然完全放心,但田陌毕竟心眼实,只希望他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转眼便是腊月,一直没有音信的李鲁苏便在没有打一个招呼的情况下突然领军归来。尽管他面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甫一见到固安公主便炫耀这一次在边境上打退契丹兵马的战绩,当听说牙帐曾经一度遭到三部兵马威压的时候立时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撂下了好一番狠话,但杜士仪从他那闪烁的眼神,以及不时瞥看打量自己的目光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李鲁苏显然不但已经知情,而且还知道详细的经过,以及自己常常出入固安公主大帐的事。
“大王打了胜仗就好。”固安公主根本懒得去戳破李鲁苏的谎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便抬了抬下巴朝向杜士仪,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王,此番能够让三部俟斤退避,杜十九郎居功至伟,要知道,让塞默羯吓破胆的就是他。大王这一次把兵马都拉了走,少有差池则牙帐不保,到时候你可就是阿会氏传承至今的罪人了”
“公主说的是。”
李鲁苏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凶光,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向杜士仪道谢。奚人素来见风使舵,强盛的时候朝廷使节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杜士仪尚未正式授官,可如今正当部族衰落,其他各部虎视眈眈的时候,他的如意算盘又落空,哪敢真的和唐廷翻脸?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从嘴里吐出了一连串漂亮话,直到外间一声报,一个风尘仆仆信使模样的奚族汉子突然闯进了大帐,他才打住了话头。
“大王,突厥暾欲谷大破铁勒拔悉密部,又掠凉州羊马,凉州唐军迎战,结果遭遇大败”
听到这个消息,李鲁苏的第一反应竟是扬眉振奋,可耳畔下一刻却传来了固安公主一声冷笑:“那些没出息的男人这下子,可突于倒是要高兴了,他不是一直和突厥牙帐眉来眼去的吗?恶了唐人,他说不定直接投了突厥主子,接下来奚族上下恐怕要时时刻刻整军备战了”
没错,唐军败绩算不上太好的消息,更何况只是凉州兵马小挫,若是让可突于趁虚而入,那才是麻烦
见李鲁苏面沉如水,固安公主也懒得虚与委蛇,懒懒地说自己倦了,间接下了逐客令。等到李鲁苏有些不情愿地出了大帐,临到门口还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固安公主哪里不知道他心头所想,等帐子中的张耀知情识趣地去了外头守着,她方才敛去了刚刚那慵懒的倦容,郑重其事地对杜士仪说道:“阿弟,突厥大破拔悉密,足可见王竣三面出兵的设想彻底失败了。”
“没有东面的契丹和奚族兵马配合,这是其一,其二,恐怕是朝中并不赞同此次出兵,所以朔方根本就没动。”杜士仪见固安公主点了点头,他便疑惑地问道,“那拔悉密又怎会轻率出兵,以至于遭此重挫?”
“铁勒人首鼠两端,和奚人没什么两样,而倘若奚族和契丹不是这次正好打得如火如荼,恐怕也会乐意掺上一脚,因为,有唐军出战,突厥总会损伤一些,能咬一块肉下来吃饱肚子,谁不乐意?可拔悉密没想到王竣自己挑唆别人出兵,可最终唐军出兵却在朝中搁浅。如此一来……”说到这里,固安公主便停住了,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
杜士仪知道固安公主尚未说出口的半截话所指为何。之后若再要联络各族兵马出战,恐怕人人都会记着王竣的失信,这一次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唉”
李鲁苏既归,固安公主即便和杜士仪认了姊弟,在外人面前自然绝不会显露出来,一时不能再像先前那样肆无忌惮。借着等候朝廷旨意,杜士仪名正言顺地继续呆在牙帐,尽管行动不再如此前那样自由,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但他之前该听该看的都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现如今更多的时间都用来巩固奚语和突厥语,顺带又在固安公主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精通西域语言的奚人,竟是趁着这难得的空余时间继续拼命充实着自己。
在这种时刻,他那语言天赋和变态的记忆力,再加上勤学苦练的劲头,让那自诩为精通各种语言的奚人老者目瞪口呆。
眼看年关将至之际,一行风尘仆仆的唐人终于抵达了奚王牙帐。为首的唐使不是别人,正是裴宁的兄长,从刑部员外郎任上转鸿胪寺丞的裴宽,看似两者都是从六品,此为平调,可杜士仪知道刑部在六部之中位次靠后,可总比鸿胪寺更加要紧一些,这分明是左迁。而一起随行的,还有一个四十开外,不怒自威,身材雄阔的中年男子。尽管此人容貌陌生得很,可甫一见面,他便发现对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眼眸中闪动着慑人的精光。
即便裴宁和杜士仪是师兄弟,但裴宽奉旨而来,再加上他和杜士仪素不相识,自然更不会先论什么私情了。被李鲁苏和固安公主迎进了牙帐之后,他便宣示了天子的制书――以李鲁苏为饶乐都督,封饶乐郡王,仍以固安公主为妻。尽管这是早有预料的事,可固安公主仍不禁微微眯了眯眼睛,嘴角流露出一丝一闪即逝的讥诮笑容。然而,就在李鲁苏笑容可掬地站起身预备接过那道令他能够每年从唐廷拿到众多赏赐的制书时,却不想裴宽又对他身侧的固安公主躬身一揖。
“贵主此次力压牙帐之内奸徒叛乱,更令三部俟斤臣服退却,令饶乐都督府为之安定,居功至伟,圣人闻之大为欣悦,于含元殿上对我等群臣说,大唐有如此巾帼英豪,足可为天下妇人楷模今臣奉命到奚地宣制书,更有圣人给贵主的赏赐。”
随着裴宽一侧身子轻轻击掌,帐外立时有一个又一个的唐军两两搬动了一口口箱子送入了牙帐。前头几口箱子中满满当当都是一贯贯的青钱,此后则是一匣金铤,一箱银铤,一套用于宣示公主尊荣的戟架和戟杆,除却最后一样是从京城特地送来的,其他显然都是来自幽州当地。裴宽还躬身表示,送来奚地的绢帛等等岁例赏赐都照从前加倍,因他赶路紧迫,那些东西尚在路上。至于褒奖的制书,他在宣读之后便恭恭敬敬地呈给了固安公主。
见李鲁苏面色数变,固安公主少不得谦逊了两句。然而,打从刚刚这些唐使入了牙帐,她就注意到李鲁苏和身边几个亲信对着裴宽身后那中年武官,面色一直都有些微妙,说不出是敬畏还是惊惧,她便有意冲着人笑道:“多年不见,裴果将军风采依旧”
听到这话,杜士仪哪里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一时眼睛大亮。可当发现牙帐中并不见公冶绝的身影,不知道是有意躲开,亦或是于脆就离了奚王牙帐远去,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而这时候,裴果便拱了拱手说道:“自从接到贵主和杜十九郎的奏表之后,我就立时派人马不停蹄地送信去了长安,却不想事情峰回路转,最终贵主竟是力挽狂澜,实在令人钦服可敬。”
“我不敢贪天之功,也是杜十九郎从旁谋划相助,又与我以身犯险,再加上牙帐上下众志成城,方才得以成功。”固安公主毫不吝惜地为自己认的这个弟弟添上溢美之词,见裴宽果然看向了杜士仪,她便笑道,“陛下能得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大唐之幸”
裴宽临行前,裴宁已经进京打算应明年的明经科,那个寡言少语的冷面弟弟不知道对他念叨过多少次杜士仪这个名字,他已经耳朵根子都起了老茧。再加上刚刚从吏部侍郎任上升迁为尚书左丞的从祖兄裴璀曾经拨冗见了他一面,隐晦地表示杜士仪的拜表上书是源乾曜呈送上去的,天子颇为高兴,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细细端详着杜士仪,面上露出了一丝很是稀罕的笑容。
“杜十九郎今次奉圣人旨意,足迹踏遍长安以北各处重镇,真是把观风二字真正履行到了极致如今奚地已安,你可打算回程么?”
杜士仪正要答话,固安公主却抢在前头说道:“明日便是除夕,各位与其在旅途上过这一年一度的节日,不妨在奚王牙帐再留两日如何?大王新袭饶乐都督兼饶乐郡王,也当大宴三日,除旧布新才是”
李鲁苏就算心中另有想法,此刻却也不得不盛情留客道:“没错,难得恰逢佳节,还请各位留下来,让我和公主好好当一回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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