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长安西市的光德坊虽住着不少胡商,但兵部侍郎裴光庭的一处别业也位居此地。身为裴行俭之子,裴光庭之母库狄氏曾经在丧夫之后,于武后年间被召入宫中为女官,为武后所信赖,而裴光庭自己的妻子则为武三思之女。尽管因为妻子的缘故,这位出身名门的宰相之子曾经在开元之初一度遭到贬谪,可寡言少语的他却依旧官运亨通,天子东封泰山之后,他就登上了兵部侍郎之位,掌管武官铨选,至今已有将近三年。
武氏一族已经式微,但宫中有武惠妃,裴光庭的夫人武氏如今妻凭夫贵,日子自然也过得很不错。裴光庭是个做事勤勤恳恳从不马虎的人,每日不到申时过后绝不会回来,正因为如此,家中事由全都是她这个女主人做主,一言九鼎自不必说。此时此刻,早已年过不惑的她舒舒服服地蜷缩在一个男人怀中,惬意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哥奴,你这官升得可真够快的,不知不觉已经和裴郎平齐了。”
和武氏同床共枕的,赫然是从御史中丞转迁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尽管武氏早已是半老徐娘,但因为保养得宜,再加上武氏一族的女子素来都有一种娇媚惑人的妙处,她看上去竟是丝毫不显苍老。李林甫闻言笑着环住了武氏的颈项,因笑道:“他是兵部侍郎,掌武官铨选,那些武官的升黜全都掌握在他手里。我是刑部侍郎,只管那些琐碎的案子,顶多算一个法吏,哪里能相提并论?
“那是你谦逊,他有个好父亲,你可没有”武氏懒洋洋拉过了锦被盖在自己身上,这才轻声说道,“不过裴郎也不是没好处,当初他要是学那些杀妻明志的家伙,我早就没了今天。他为人古板,在朝中指不定会有人瞧不惯他,不比你精明,你可多帮帮他。”
让情夫帮丈夫,这种话武氏说得毫无半点滞涩,而李林甫这个听者竟也毫无愧疚地连连点头:“这不用你说。裴兄之事,就是我的事。”
“那就好”武氏一个灵巧的翻身,竟又把李林甫压在了身下,媚眼如丝地说,“哥奴,再来一次”
又是一回被翻红浪的大战之后,两个赤条条的人方才心满意足地分开。然而,趁着午后刑部没什么大事偷偷溜出来的李林甫却不敢在裴光庭这座光德坊别业多停留。尽管裴光庭就算回来,应该也会去平康坊的官邸,可保不准人是不是会突然回到这里,被抓个正着就麻烦大了。于是,他蹑手蹑脚下床收拾干净了,穿上衣服的时候,这才突然想起了此来的另外一个缘由,连忙转过身来
“三娘,我差点忘了有件事要求你。云州长史杜十九郎前时写信给我,请我帮他一个忙,把平州的一个武官侯希逸调到云州去,说是他们当初在奚王牙帐时有些交情,此人精通奚语突厥语,他如今奉旨募兵,正好用得上。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若是亲自对裴兄去提,未免小题大做,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什么小题大做,你以为裴郎在铨选上头会听我一个妇人的?”武氏没好气地向李林甫丢了个白眼,可见他赔笑打躬作揖,她最终微微动了动下巴,“知道了,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武官,我回头让人给裴郎下头的令史捎句话。料想云州缺人,一般的武官未必愿意去,这事情不难。不过,你可记着,那杜士仪欠你一个人情,你可就欠我一个人情”
“你我之间还要分得那么清楚么?”李林甫笑着用手指勾起了武氏的下巴,见其得意地一笑,他再也不敢耽搁,立时匆匆出门去了。
等到熟门熟路从裴宅后门上马,由一条不起眼的十字小街离开,又在一处用作掩护的民宅中换了行头,李林甫方才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出了光德坊。
眼看崔隐甫复出,宇文融官复原职,不日就可能回朝,而杜士仪刚到云州便风生水起,甚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但跟去帮忙的悉数各自得官,征辟的也一个不拉,甚至连妻子都早早封了诰命。这样风头正劲的红人,又远在云州不会和自己争道,他当然乐意向杜士仪卖点人情。
只希望武氏的动作迅速一些,毕竟,杜士仪请求征调几名武官的奏疏应该已经到尚书省了
平州的渝关守捉,也就是后世被称之为山海关的地方,尽管时值六月,白天酷热,但夜晚却凉快得很。躺在满天繁星的夯土长城上,侯希逸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子,脸上赫然流露出了几分茫然。当初奚王牙帐那件事结束之后,裴果为他请了功,可他执意调回平州,最终只是赐了一个卫官。折冲府校尉的名义在初唐的时候兴许位高权重,可在如今府兵制已经名存实亡的情况下,却已经烂大街了。若非他和渝关守捉的守捉使,也就是这儿俗称的将军有故,兴许也就闲置发慌了。
“校尉,又在看星星?”
一个中年兵卒敏捷地跃了下来,见侯希逸只是看了看他便继续呆呆看着星空,他便于咳一声,神秘兮兮地说道:“校尉,有一位年轻娘子摸黑赶到了咱们渝关守捉,点名要见你,还说是故人。”
侯希逸这一年已经二十有五。他父亲是唐人,母亲却是高丽人,在母亲的念叨下娶了妻室,但如今身在渝关守捉,自然是夫妻分离。这渝关守捉所处之地,在开元八年契丹一口气吞下了营州之后,曾经一度危若累卵,但随着开元十一年,契丹最终退兵,营州和安东都护府又重新迁回了柳城故治,这里就再次变成了一个最最无聊的地方。在这儿的军卒一年到头都难能见到几个生面孔,更不要说是女人。所以,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找我的女人?这怎么可能你们全都是一个个见了女人便嗷嗷直叫,哪会那么好心来知会我?”
“这个嘛……”中年军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当从夯土长城上下来,到了营房边上,侯希逸很快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军营中素来最会惹事,最是好色的几个家伙,这会儿正鼻青脸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在他们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站着,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全都在那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凶悍的小娘子”
“那手剑术实在是绝了,刚刚才用了多久,赵老大他们几个就全都趴下了
“侯校尉什么时候招惹了这般厉害的小娘子?”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话,侯希逸顿时生出了无比的好奇。然而,当看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倩影转过身时,他立时忍不住失声惊呼道:“岳娘子?”
“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岳五娘笑吟吟地走上前,拿出一个竹筒直接递到了侯希逸面前,“我本来只是去定州探望探望裴将军,谁知道在那儿却被人截住,让我到平州来给你送个信。这山高路远的,我一个弱女子走得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下落找到这渝关守捉来,结果还被恶人欺负。好歹侯校尉你也是折冲府校尉,总得给我做主吧?”
弱女子?战战兢兢?
四周围观的人也好,地上惨哼连连的人也好,所有人都恨不得翻白眼。若是这等矫健敏捷的身手还叫战战兢兢的弱女子,他们齐齐抹脖子自尽得了
侯希逸对于岳五娘那一手绝艺是亲眼见识过的,正因为如此,他也最最哭笑不得,只好拱手赔罪道:“岳娘子,他们不知道你是公孙大家的高足,再加上这里孤悬东面,故而有所冒犯,还请你宽宥他们一回。”
公孙大娘的高足?这位是北地第一剑舞大家公孙大娘的弟子?
刚刚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们立刻心理平衡了,而那些看热闹的人自是竖起耳朵更加感兴趣。侯希逸调过来已经整整有四年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了不得的战功,只据说当年在饶乐都督府奚王牙帐似乎小有功劳。这样一个平凡的低阶武官,怎会和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有关联?
“好啦,不过走了好些天的路,一时兴起陪着他们玩玩。”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拍拍手道,“看了信给我回话,我得立刻回云州去,这一出来太久,再不回去,天知道那个小和尚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侯希逸也认得罗盈,尽管很好奇这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但他更疑惑的是谁让岳五娘送信给自己。等到划开竹筒封泥,拔出塞子取出那一卷纸,他展开之后先看了落款,立时眼神一闪。
竟然是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
八年前那小小的缘分,侯希逸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此刻看着信上那亲切的文字,他却只觉得那段记忆复又鲜活了起来。他想起了杜士仪为自己在王竣面前求情,想起了杜黯之为自己敷药,想起了在奚王牙帐同舟共济的日子,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蹉跎一无所成,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尤其当看到杜士仪那力透纸背的许诺时,他忍不住一把捏紧了那封信,继而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岳娘子回复杜长史,承蒙不弃,希逸愿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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