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妃嫔众多,子女亦多,可他如今毕竟年纪大了,自开元末以来,已经多年没有新的子女出生。如今尚待字闺中没有出嫁的公主,只剩下了三四个。姜度之前替幼弟姜庆初,请李林甫代为致意求娶公主,可随着杨家人贵幸,杨椅尚了太华公主,其他三位公主即便小个一岁半岁,可都已经定下了亲事,而天子幼女虫娘又不受待见,此事就耽搁了下来。所以,按照一般的道理来说,现如今杜幼麟就是想尚公主,天子也暂时没有空闲的女儿了。
可这却挡不住杨玉瑶的盘算。她对当年杜士仪给自己的羞辱始终耿耿于怀,因此得知天子竟是以杜士仪兼领朔方以及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兼领河西陇右节度使,她的恼怒绝不下于李林甫。可只看如今后宫还有张谢等等妃嫔,她还远远说不上独霸后宫,她自然不敢贸贸然去吹枕头风,可这并不妨碍她耍弄手段。晚上李隆基来时,她在侍寝之后,便附在天子耳侧,娇声提起了如今正待嫁的公主。
李隆基的儿子们都已封王,居住在十六王宅,公主们也大多出降居外,养在宫中的就只剩下了四个。杨玉瑶这么一提起,他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又有谁走通你的路子,想要尚公主?”
听到天子出言如此直接,杨玉瑶便用足了手段,最终方才娇喘连连地说道:“我不过区区淑仪,尚主亦是只有陛下方才能许的大事,怎会有人来游说于我?只是,先头贵幸如张燕公、萧徐公,家中都有子弟尚主,如今这几年,却少有将相子弟尚主。”
李隆基不禁闻言一愣。张说幼子以及萧嵩幼子尽皆尚主,一来是他表示恩宠,二来也是张说和萧嵩明着要求。大唐的名门子弟大多视尚主为畏途,张说是因为出身寒微,想让子弟多一重保障;萧嵩虽出身贵胄,罢相之后却也希望能常保富贵。至于其他的那些宰相或是高官,不是早早为子弟定下了婚事,就是压根没有那个意思,他身为天子,当然也不会强硬地非得把女儿塞过去。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杨玉瑶便又适时插了一句话。
“我听说,陛下当年曾经有意将永穆公主许给朔方杜大帅?”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得李隆基甚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来。柳婕妤的事,永穆公主的事,柳惜明的事,一样一样全都从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乃至于他甚至想起了当年芙蓉园紫云楼上大开关宴的情景。那时候他正式亲政还不到十年,杜士仪还是翩翩少年,状头及第,而后又是制头及第,几任内外官之后便脱颖而出,继而便是一路青云直上,直到如今兼领二镇节度,威震漠北。想到这样一个能臣险些成为自己的女婿,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若是不提,朕险些忘记还有这样的故事。”
“当年那桩婚事不成,陛下怎就不曾想过,再许一位公主给杜大帅之子?”
杨玉瑶只提了这么一句,接下来便再次拿出了千般痴缠手段,没有再把话继续往下说。她相比玉奴的精通音律,善解人意,要差了许多,可察言观色,灵巧慧黠,她却并不缺,而且因为玉奴的琵琶绝艺,她这些年也苦练了一番羯鼓,勉勉强强和李隆基有些共同语言,因此凭借出身世族,总算是把张云容等人压住了。她很知道宫中其他妃嫔素来瞧不起自己,于是,以胡旋舞博得圣心,色艺双绝,出身西域曹国的曹野那姬,自然成了她可以笼络的对象。
除却曹野那姬所出的虫娘,宫里可就再也没有尚未婚配的公主了
杨玉瑶的如意算盘固然打得不错,又可让曹野那姬感激涕零死心塌地,又能给杜士仪添堵,可她能够做的,也就是撺掇两句。李隆基确实想起了之前召见杜广元的时候,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挺少年,据杜士仪所说还曾经被太子李亨惦记上,可后来恰是成了姜度的女婿,所以,他对于杜士仪的幼子也有些好奇。
可此前他就得知,杜士仪幼子杜幼麟在京期间,多数是替母亲去拜访亲友,料理家事,确实被人赞说举止落落大方,大有世家之风,可人尚未下过科场,也尚未释褐获得官职,真正好坏还看不出来。
他因为幼女虫娘不足月落地,心生厌恶,于是常常让其身着道装祷祝驱邪,这在宫中并非隐秘,倘若把这样的女儿许配给杜士仪幼子,安知不会令人心生怨气?奈何他如今已经没有尚未许配出去的女儿了,他却并不乐意便宜了其他亲王之女,也就是那些县主们。而杜士仪身为边镇节帅,长子娶姜氏女,女儿嫁为崔氏妇,并未和朝中显贵,边镇节帅联姻,故而纵使李林甫,也不能指斥其借婚姻为朋党。
李隆基正在纠结,杜士仪王忠嗣已经开始预备启程回去了。因为此次要兼领河东节度使,杜士仪便奏请天子,回程先去河东,交接军务。而王忠嗣则径直前往河陇,以备吐蕃。虽然两人都不能当面交接,可均是出镇在外多年的节帅,因而不虞无法辖制下属,朝中自然无话。而杜士仪更有心借着这个机会,顺道前往嵩山草堂一探恩师卢鸿,自是另外又行奏请。时隔多年,李隆基早就淡忘了当年卢鸿的不肯出仕,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杜广元要前往西域上任,姜六娘在征询过父母意见后,最终决定和丈夫一同启程。为此,姜度几乎把家中得力家丁家将搜罗一空,一股脑儿都送给了女儿女婿,随即找杜士仪抱怨了好一通,不外乎是指责他太狠心之类的话。而王周亦是下了西南蜀中。启程之日,杜士仪和王忠嗣两个做父亲的亲自送了各自的长子,在城西官道看着远去的一行人,无不百感交集。
等到杜士仪自己启程赴河东的这一天清晨,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容竟是还给杜幼麟预备了行装。面对满脸不解的丈夫,她笑着说道:“在长安这些年,幼麟每年都会去嵩山探望卢师,如今陪你这个父亲去拜见师祖,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
杜士仪这才恍然大悟,想想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词。眼看幼子笑着打了个招呼,出门去安排随从以及路上行程了,他不禁看着妻子,似笑非笑地问道:“幼娘,你做事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了好了,回头你就知道了”王容笑吟吟地推了杜士仪一把,随即轻声说道,“一路平安,别忘了,我和孩子们在长安等你。”
“你也保重”
多年夫妻,两人已经默契到不用再说很多缠绵情话。临别之际,杜士仪只是紧紧握了握妻子的手,随即便上马扬鞭而去。
自从出镇朔方之后,杜士仪已经很久没走过长安往东的那条官道,本来他此行过了潼关,便要折往北面的太原府,如今请得圣命,能够先去一趟嵩山探望师长,便要继续东行,经洛阳前往嵩山。尽管如今漠北无战事,河东朔方都能平安,但他毕竟身负军国要务,一路快马加鞭,每天疾驰在路上的时间少说也有六七个时辰。
随着卢氏草堂名声远扬,官府修路筑桥,大环境已经生了不少变化,从前对这里地形最熟的他竟是得靠杜幼麟带路。看着沿途那一处处醒目的牌匾标志,他感受到了这些年草堂的欣欣向荣,自然觉得欣慰十分。顺着那条已经宽敞平坦许多的山道进山,除却萧瑟的冬日景象,更多的是在冬天依旧郁郁葱葱的常青植物,最终,他就望见了远处那一大片各式各样的草屋,以及那一道垂于山间的银练
杜幼麟年年代表父母前来探望送礼,眼看快要到了,当即亲自策马上前。等到他回来时,身后跟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显然是这些年中方才拜入草堂的学子。尽管杜士仪一身便服,可来人依旧显得十分拘谨,在马下长揖行礼后就开口说道:“不知杜大帅亲临,有失远迎。我已经让师弟入内去通报诸位师兄出来迎接了,只是卢师连日以来身体欠安,不知道能否见贵客。”
杜士仪当即便跃下马背,含笑说道:“既在此处,我只是卢师当年弟子,而不是什么杜大帅,更不是客人。不用让人出来迎接了,我自己进去。”
那年轻学子见杜士仪就这么背手步行而入,随从亦尽皆下马,不禁愣神了老半天,随即方才慌忙追了上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果不其然,等到他们这一行人穿过那一圈低矮的篱笆,进入卢氏草堂的正式建筑群,早已有众多学子蜂拥而出,少说也有几百人。人虽拥挤,却都规规矩矩让出了中间那条道,站在后头的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只求能够好好看看这位出自草堂的节帅究竟长什么样子。
好容易穿过了这夹道欢迎的人群,杜士仪便看到了一行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领头的那人鬓生华,脸上仍旧带着当年的玩世不恭,恰是卢望之。旁边的那人面上表情冷然,相貌高华,不是三师兄裴宁还有谁?而在他们身边的,二师兄宋慎,四师兄侯晓……林林总总竟有好些熟悉的面孔。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草堂求学岁月,整个人都为之放松了下来。
卢望之大步走上前来,竟是毫不避讳地给了杜士仪一个拥抱,松开手之后方才笑道:“十九郎,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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