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勖性子暴烈,因御命而来的他差点儿当仁不让占了主位,最后还是发现姜皎和王守一都在,情形仿佛不那么对劲,这才若有所思地继续留着岑其,自己占了杜思温寻借口离座而起的那方坐席。可没占主位的他却和杜思温一样,反客为主直接差遣起了上上下下的人,先从书史那儿要了口供仔仔细细看了个齐全,把此前那些进展给分辨清楚了,他立时吩咐暂停外间行刑,把齐四之外其他人一个个堵了嘴拖进堂中,然后一个个拷讯。
给事内侍省多年的他固然不怕出头,但骨子里却也有些该有的精明,先把肖乐放在一边,来来回回拷讯其他几人,重刑之下,早已超过了一度六十杖的限度――可几人吐露的证词,却是不但证明了齐四的证词真实无误,而且还加入了不少细节。这时候,他才吩咐把人撂在一边,开始炮制肖乐。
知道其姊是葛福顺的媵妾,也有八品告身,又和王毛仲走得近,如今逮着这样的机会,杨思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一时喝令缓打慢击。然则行杖之时,打得慢却比打得快更加受罪,每次那讯囚杖在背上臀上腿上一起一落这一停顿,留下的痛楚和外伤何止加倍,就算是肖乐咬牙切齿死死忍着不吐实言,抱着最大的希望祈求己方也能够有个人来扳回场面,也渐渐在这五杖一问,仿佛完全没有尽头似的拷讯之中,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
“已经七十了。你那几个部属已经全都招了,你即便坚持不吐实,也不过是平白吃苦头罢了!”
趴在地上的肖乐已是只觉得受杖之处锥心疼痛,可眼下连昏厥的机会都没有。一旁那虎视眈眈服侍着的差役随时会拿着凉水泼在他脸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面对杨思勖这阴恻恻的逼问,他却忍不住死死咬紧了牙关。
吐露实情供出王守贞容易,然而,这事情供出来,他会牵累王守贞甚至背后的王毛仲不说……他自己也别想逃过死罪,还得搭上姐姐和其他家人!
“无需多言……”
听到肖乐从牙关之中憋出来的这么几句话,杨思勖不怒反笑,当即嘿然说道:“那就继续打。记住,下手有些轻重。毕竟是要紧大案,不能因循二十日方可拷讯一度的律法,可也决不能把人给打死了!要是问不出口供来,唯你们是问!”
“杨将军真好威风!”
王毛仲来得最晚,然而,却不妨碍他昂首直入满脸怒容。
傍晚时来见源乾曜时无功而返,他就一直留在光德坊内,京兆府廨内的各种情形通过那些内线,不断传入了他的耳中。杜思温来了,他还能坐得住;姜皎来了,他就已经屁股发热了;而当王守一也突然杀至之后,他素来瞧不起的杨思勖竟也昂然登场,他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果然,当他气急败坏直冲京兆府廨,又三步并两步赶到了念珠厅时,就只见肖乐赫然被拖了到厅中当堂拷讯,背上臀腿全然不见一片好肉,人也已经气息奄奄。
见王毛仲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居高临下地命人在自己上首设座,杨思勖一时火冒三丈:“王大将军,某此来奉的是圣命!”
“圣命?只是口谕让你旁听,又并非让你越俎代庖在京兆府廨审理!”王毛仲此刻最希望的就是把家里那孽子给掐死踹死,也包括下头肖乐这个极可能什么都知道的家伙,然而面上他却还是声色俱厉地说道,“犯事的既然是北门禁军中人,也算是我的旧袍泽,我来旁听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废话少说,我也想知道这震动京华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要真是他做的,我也想扒了他的皮!”
王毛仲的来临让肖乐先是振奋了精神,随即那最后一句话却让他觉得眼前一黑。可是,对着王毛仲那冷峻到让人浑身血脉都仿佛冻结到一块的眼神,打了个寒噤的他张了张口,那求情的话却最终吞了回去,双手无意识地抠了抠面前的砖缝,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他虽不是王毛仲直属,可作为葛福顺面前的红人,和王毛仲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一天两天,从那眼神中便能体味到深深的警告。不说他完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可以指斥王守贞,更不要说再牵累背后的王毛仲,就算有,这位王大将军也有足够的能耐先让他的家人老小全数陪葬!
尽管是今天宫里捎信出来才开始真正关注这桩案子,但王守一也好,姜皎也好,自打知道了这些胆大包天的凶徒属于北门禁军,因而王毛仲一来,两人自然免不了提防他和犯人互通讯息。
要知道,无论王皇后还是武惠妃,都很期待用这一击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不能,至少也得挖出背后的关联!
至于杨思勖就更别提了,高力士给他的消息明明白白,一口咬定就是王毛仲在背后捣鬼,他自然完全不顾王毛仲就在旁边坐着,逼着岑其继续加紧行刑。然而,这新的一轮拷讯立案送去给源乾曜时,却没能得到这位京兆尹的手书同判――正带着两个侄儿在那儿探病的杜思温让人捎话说:“京兆公源翁突然发热,这会儿晚间过来的太子中允李十郎急着遣人去坊间找大夫,而粗通医术的杜十九郎则为其针灸,请岑参军事急从权,自己做主。”
简单来说,就是源乾曜撂了挑子!
岑其是千不甘万不愿再担这个责,可他是专管审理的司法参军事,今日旁听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惹不起的。一时间,他在那些根不容违逆的目光下,也顾不得肖乐从脊背到臀腿,完全已经皮开肉绽,几乎找不到行杖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签押,吩咐再拷讯六十。
一连又是熬过了十五杖,肖乐已是觉得脑际昏昏沉沉,因而,当往他脸上例行泼水的那差役蹲下身来时,他依稀觉得耳朵捕捉到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话,顿时愣住了。直到脊背上又传来了两下刺骨剧痛,他依稀感到仿佛动了骨,这才一瞬间恍然大悟。
“一死保全家……”
一死保全家,这就是王毛仲给他的暗示?早知道如此,他何必去巴结王守贞,何必因为觉得此事容易,居然豁出去帮王守贞做这种事……可恶!
尽管心头大恨,然而,当他奋起力气抬头去看王毛仲时,却只见其眼神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想起其检校牧监以来,也不知道敲掉了多少人的生财之道,御前告状更不知凡几却始终岿然不动,想想家里老父老母,还有虽非正室,却总算有八品告身的阿姊,他终于狠狠咬紧了牙关。
趁着这五杖一停的当口,他竭尽全力恢复了几分力气,当杨思勖冷冷又吩咐了一声继续的时候,他察觉到左右压手的差役仿佛松了一松,猛然开口叫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和杜十九郎有仇方才要杀他,和别人无关!”
说话间他一个挺身,就将脑袋往那高高落下的讯囚杖迎了上去。当那仿佛去势难收的重重一下直接砸在脑门上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浑身巨震,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顿时让在座诸人一时大吃一惊。杨思勖反应最快,顾不得叫人便一个箭步窜到了软软倒下的肖乐身前,一探鼻息立时脸色发青。而姜皎和王守一都寄希望于探知肖乐是如何提前预知长安城不许出入的准确时间,换言之是如何提前知道朱雀大街那疯子谶语的事,这会儿也一时都惊得站起身来。待到杨思勖徐徐转身摇了摇头,两人顿时全都心中一沉。
“一击致命,没救了。”
“他死了不要紧,也该先把该招的招供了再死!”王守一性情暴躁,一时怒发冲冠地指着那行杖的差役,“还有你,难道是有意杀人灭口?”
“小人冤枉啊!”
而姜皎却更缜密些,一皱眉头便哂然一笑道:“这行杖的暂且不论,他双手原都被按住,怎会突然挣脱?”
事涉下头三个差役,岑其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这拷讯途中不得换人,他们许是因为疲累所致……横竖没有他还有其他人犯,再审其他人就是!”
当肖乐突然挣脱之后以头触杖而死的消息传到了源乾曜的寝室,刚刚还闭目养神直哼哼的源乾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也不顾身上好几个地方货真价实扎着银针,却是看着李林甫道:“哥奴,快去,把细节和眼下他们在做什么都打探清楚!”
“我知道了。”
等李林甫心领神会应声而去,源乾曜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见杜思温和杜士仪并不如何吃惊,显然这消息早在意料之中,只有杜士翰仿佛很不痛快,他心里不禁暗叹今次算是终于摆脱了一桩麻烦。果然,两刻钟之后李林甫匆匆回转,带来了最后的消息。
无非是死了的肖乐背上了所有黑锅,什么因与杜士仪有仇,故而为了在其从洛阳回京途中劫杀,有意买通疯人在朱雀大街上血书谶语,继而趁着城门戒严许进不许出之际在城外设伏劫杀,因杜士仪一行人心存防范而最终失败诸如此类云云。虽则牵强,但杜士仪心知肚明,那幕后黑手借着这一番壮士断腕,却是差不多逃脱了过去。
至于最终能否就此收场,却得看宫中天子,以及后宫那一后一妃了!
夜深时分,当离开源乾曜那寝舍的时候,杜思温方才低声对身侧的杜士仪说道:“差不多到此为止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一回,已经算是大大出一口恶气了!”
杜士仪口中称是,心中想到那一夜的险境,不禁冷笑这远不止是恶气两字。若是一个大意,此刻他就连命都没了!雷声大雨点小,世上之事哪有这般便宜,以为他就这般好欺负不成?知道内情的那个凶手固然是死了,接下来死无对证,可就算如此,宫中那一后一妃,经此一事,心中必然已经有怀疑了!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火上浇一盆猛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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