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快请坐。”武昌重新翻修的黄鹤楼内,大买办张绍宗正殷勤地招呼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入座喝茶。在他旁边,还有七八位衣锦穿绸、面色富态之人,这时也都陪着笑,一团和气的样子。而那位中年男子对此也毫无受宠若惊之感,一副坦然接受的模样,让人一看便知是为有身份的场面人。
“李大哥”名叫李难先,是大顺国一等一的巨商,依靠给东国人充当买办而迅速积累起了大量的资财,现在自己也开始经营茶厂,生意是蒸蒸日上。另外,他最近也开始涉足航运业,著名的顺国航运企业“大发永船行”便是他名下的产业,占有四成股份,是最大的单一股东,且掌握着企业的经营大权,在顺国体系内的地位是与日俱增。
当然了,刨除这层身份,李难先作为买办界的第一人,与东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光这点也足够让在座所有人仰望了。尤其是同为买办的张绍宗,对“李大哥”这种前辈级人物更是不敢怠慢,毕竟他也是在靠着东国人吃饭。
今天他们在黄鹤楼聚会,做东的便是纺织行业的大买办张绍宗,除了一桩不太好开口的特别要求之外,主要目的还是在于商讨一下时局,看看他们这些商界人士该怎样突破眼下的困境。要知道,现在东、顺两国间的贸易已经萎缩到了以前的四分之一,形势艰难,由不得大伙不抱团取暖。
黄鹤楼是高家在经营,即大顺赣侯(李过所封)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多年前,垂垂老矣的高一功将大顺前营移交给了朝廷,表示不再过问军事,就连逢年过节也不许那些老部下们过来拜访,一副颐养天年的做派。
李来亨对高家恭顺的态度非常满意。高家这么一让,前营数万久经征战的虎狼之士就落入了朝廷手中,长沙朝廷自此掌握了前营、中营和后营,实力达到了李自成死后的最高峰,一众山头军阀们也不得不俯首低头。
现在,大顺体系内仅仅只剩下了两个半独立山头。其中实力最强大的,无疑是控制了大半个四川及云南的左营刘忠贵部。这厮贵为大顺四川节度使,旗下谋臣武将众多,坐拥十万余大军(收编了云南部分降军后的数字),四川又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地理相对隔离,让长沙朝廷是极为忧心。
大顺境内第二个山头就是在湖北前线驻防的右营袁保所部了。这个山头最早可追溯到袁宗第,李自成的老战友,李过上位时的主要支持者之一(另外几人分别是左营刘芳亮、前营高一功,以及几位带着散部营头的老将)。袁宗第死后,右营总权将军的位置便传到了其子袁保手上,目前拥有精兵五万余人。
武昌府现在就是右营的防区,全府的军民事务都由武昌防御史袁保一言而决。袁保本人多年前曾前往宁波学习过,那会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在鄞县系统学习过现代军事,其带过去的数千人马也都经过整顿、改编,战斗力提升很快,军官们的见识更是得到了极大增强。现在右营的骨干军官很多都是出身那支部队,也是袁保在父亲死后能够牢牢控制住部队的关键。
右营也曾积极与东岸进行贸易,盖因不这样财政会很困难。武昌一府虽然不穷,但养五万多精兵还是有点吃力了,更何况这五万多人不是成本较低的驻防军,而是耗资巨大的野战部队,因此被压榨得有点狠,只能不断地通过对外贸易换取财富。
当然光靠武昌一地,再怎么贸易也是于事无补的。事实上右营每年还要接收江西的九江、南昌两地送来的部分饷银和物资,以补充军用的缺口,因此袁保的右营独立性不如左营刘忠贵部。袁保也非常希望能够如左营入川一样打出一片新天地,无奈实在没这个机会。比如,这次大顺南下伐明,袁保就曾主动请缨,表示愿带领麾下大军讨伐两广,但被李来亨拒绝了。
拒绝的原因其实也很好猜。左营现在已有尾大不掉的苗头,李来亨实在不想让右营也得到发展壮大的机会,因为那会极大威胁到自己的权威,因此就让右营牢牢地钉在湖广前线,直面清军一线兵锋,最后慢慢消耗掉,再也不成威胁。
大顺军中第三个山头是原贺珍父子所部三万多人。当年李自成在潼关兵败,逃往湖北的时候,贺珍还带着人马在陕北、甘肃一带转悠。在屡战不利之后,无奈降清,一如当地被清军大量收编的顺军散兵。
不过贺珍父子兵不是真心降清,后来他们找了个机会,杀掉监视他们的八旗将官,率部转战回了陕南,屡战不利之后干脆退进了商洛山里打游击,让清国陕西总督是欲仙欲死,却又拿他们没办法。
在之后的多年里,贺珍父子与郧阳府的左营互通声息,配合默契,打退了清军多次进攻,彻底站稳了脚跟。再后来,左营主力去了四川发展,这空出来的郧阳府就给了贺珍父子,他们也算是初步得到了一块地盘,虽然这块地盘比较贫穷。
贺珍病死后,其子贺道宁统管全军,接任了郧阳防御史的职务,也算是一方诸侯。但他这个诸侯同样不自由,需要接受长沙朝廷协饷的他们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在这乱世里走一步看一步,如同那无根的飘萍一般。
总而言之,现在大顺国内形势不错,长沙朝廷的权威日重,无论是军事力量还是经济实力,都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底下那些个藩镇山头应该也是感受到一股股寒意了。以后说不得,他们都得被李来亨一个个收拾了,杯酒释兵权的事情,是任何一位统治者都非常热衷的事情。
好吧,让我们再把目光转到了黄鹤楼上来。今天李难先受邀来到这里,其实也有武昌府的主人袁保的意思在内。袁保坐拥武昌全境,江岸线漫长,治下各地对航运的需求也是比较大的。但偏偏之前他短视了一把,没有入股李难先创立的航运字号大发永,这会在他人的提醒下,意识到了这里面的问题,因此便通过张绍宗的关系,将李难先请了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进来。
张绍宗当然没有傻到现在就问李难先大发永入股的事情,而是先谈起了如今的局势,而这无疑引起了在座诸人一连串的叹气声。原因无法,朝廷坑了他们不少钱?以大买办张绍宗为例,在岳州开办了缫丝厂的他,就被当地官府“劝捐”了三万两银子,同时一批卖到军中的布匹也被拖欠了货款,最后筹备物资的官员给他结了两万两的纸钞了事。
收到纸钞这种东西,张绍宗也只能苦笑了。顺国官方发行的这种货币上面虽然明白写着“当一两”的字样,但问题是一两纸钞真的能当一两白银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事实上,在岳州府一带,纸钞和白银私下里的兑换比例是20:1,有些地区甚至还要更高,可见其贬值程度。顺国官方用这种纸钞来向商人们采买物资,说起来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掠夺,民间根本不认,清国和东岸商人也不认,只能烂在他们自己手里,这苦处又跟谁去说呢?
李难先的家财比在座所有人都多,他自然也收了一把纸钞在手里,总数大概有三四万两的样子,严重削弱了他调用资金的能力。不过他也明白,这钱是不得不出的!顺国南下伐明,这是扩大国土,增强实力的必由之路。他们这些人的生意大半在国内,甚至和大顺已经捆绑在了一起,大顺昌则他们富,大顺衰则他们穷,没什么好说的。这个朝廷,其实还是挺看重他们商人的,这自古以来都少见,因此损失些资财也可忍受,只希望日后局势平定后能赚回来吧,问题应该不是很大。
而既然说起了纸钞,就不可能不提到最近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着的“废两改元”的事情。而所谓的“废两改元”,与后世的概念有所不同,主要目的是将顺国国内流通的银两改成银元。
众所周知,自明代海贸盛行,白银大量流入中国后,白银开始成为主要流通货币,但其中也蕴藏着许多问题。最主要的,其实就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碎银,不但重量不一致,成色也很可疑,极大阻碍了商业的发展。在东岸人介入中国事务后,随着经济联系的加深,库页岛铸造的各种银元开始进入中国市场,并且大受国人的喜爱,因为其成色足、型制统一的缘故。
毋庸置疑,东岸人在收取银两(碎银和银锭),然后又铸造成银元返销回去的举措中,赚取了大量的收益,顺国上下对此也都看在眼里。因此,在这个财政困难的时刻,顺国官方有了自己铸造银元的打算,以阻止利权的外溢,自己收取铸币税。
但这种废两改元的行动,毫无疑问也需要东岸技术方面的协助,为此他们进口了一批水力冲压设备,开始尝试自己铸造银元,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果。这次东、顺两国交恶,东岸人断了这方面的技术服务,一下子使得顺国自铸银元的产量大幅度下降,产生了不少问题。张绍宗每每与人谈起,都觉得十分遗憾。
但不管怎样,他是非常支持这种货币改革的,其他人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态度。有的人甚至提出,是不是可以想办法向东岸人再谈谈,看看能不能临时采购一些。毕竟这种设备不是军用管制物资,还是有可能买到的。甚至实在不行的话,高价走私一批冲压设备过来也是好的,哪怕不是专门用来铸币的也行,顺国方面再想办法改造就是。
李难先对此也十分赞赏,并表示自己会通过关系打探一下,看看有无采购的可能。毕竟废两改元极其有利商业的发展,他没道理不支持。
众人就这样谈论了许久,直到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熏意,张绍宗才找到了一个机会,悄悄凑到李难先耳边,说起来右营权将军袁保想入股大发永航运字号的意思,这让李难先一下子皱起了眉头。这事有点棘手啊,他实在不想参与到大顺朝廷的权力游戏之中,但却也不好得罪袁保这种大人物,实在是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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