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锋比起在渔阳战场相遇之时,显得瘦了一些,原本修理得很干净的脸上,如今蓄起了短须,这使得他的面容看起来要成熟了许多,往日里的那种跳脱,似乎正在离他远去。蓟城的那一场大火,改变的不仅是高远,还有他。
站在宁家的高楼之上,看着远处那熊熊燃烧的大火,背后宁馨盘膝坐于小几之前,素手清拨,一曲清心宁神咒丝毫也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一夜,他将失去一位朋友,无论他是生是死。
此刻的他,站在小厅的一侧墙壁前,似乎在仔细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副泼墨山水画,眼睛虽然盯在上面,但心思却又哪里在此?
高远会如何对待自己?他在脑子里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假作欢颜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或是见面怒斥直指自己背后暗算?他摇摇头,实在是想不出来。
相比檀锋而言,守馨则是静静地坐在一侧,双手扶在膝盖上,如同一座沉寂的雕像,便连脸上的表情,在等候的时刻之中,似乎也从未发生变化。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檀锋霍地回过头来,而宁馨终于也是轻轻地挑了挑眉毛,站起身来。
高远出现在小厅门口,在铁泫禀报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前来,而是好整以遐地先洗了一个澡,换下了身上那身汗渍重重的衣物之后,这才出现,如果是朋友,自然不用讲究这些细节,可惜,他们现在不是朋友了。
“高兄弟!”看到高远出现。檀锋脸上迸出笑容,张开双臂,踏前一步,似乎想给高远一个熊抱,但仅仅是跨出了一步。便尴尬地停了下来,因为高远站在进门一步之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双手却是背在身后,对于檀锋的热情没有作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回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檀锋黯然垂下手臂。双手抱拳:“高将军,好久不见!”
“也没多久!”高远微笑着道:“我离开蓟城也仅仅只有四个月的功夫嘛!”
提到蓟城,檀锋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嘴才好。
“宁馨见过将军!”在一边的宁馨适时地上前一步,敛裙欠身。向高远行了一礼,却是刚好解开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
高远转过身,弯腰回礼:“宁大小姐,你千里迢迢自蓟城来替菁儿送嫁,这份情谊,高远与菁儿都会感铭于心。”
“哪里,菁儿是好闺中密友。她在蓟城这一年多的时间,也就我这么一个朋友,她出嫁这样的大喜事,我自然是要来的。菁儿真是好福气,能嫁得像高将军你这样的英雄儿郎。”
高远哈哈一笑,“英雄未必,倒是有可能给亲人带来祸端,世事无常,难以预料,不过我与菁儿两人相知相爱。自然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魍魉魃魑的些许小伎俩,是绝不会得逞的。”
高远语中带刺,宁馨脸色不由微红。同时心中也是微恙,这个高远,还真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家伙。
看着脸色微变的宁馨,高远却是心有快意,直到此时,他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这位宁则诚的独生女儿。宁则诚本身便长得面如冠玉,从外表上来看,绝对是一个美男子,虽然没有见过宁馨的母亲,但以宁则诚的家世,所娶之妻自然也是上上之选,有了这样好的基因,宁馨的容貌又岂会差了,只看容貌,便要胜过叶菁儿一筹了,再加上此女一直便长在豪门世家,身上有生俱来的那股气质与她的容貌相衬,更加让其显得出类拔萃,如果说叶菁儿是一支空谷幽兰,那宁馨则是富贵园中那一朵最娇艳的牡丹。
“二位请坐!”高远笑着走到上首,坐了下来,“铁泫,怎么回事,客人都来这么久了,怎么连茶也没有上?”
敢情这二位在小厅里等了如此之久,这府里却是无人理会他们。
“不好意思,当真是怠慢了,这些家伙与我一样,都是乡下人,不懂礼数。”高远笑着向檀宁二人解释。
檀锋唯有苦笑,即便是乡下人,来客之后,最为普通的礼仪,却是遍天之下都无分别,这样做,不是他们怠慢,而是一种羞辱,不过今日来,檀锋倒是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心理准备,倒也没什么心理落差,反而是高远的这种态度让他有些吃不准。
铁泫端着托盘大步走了进来,在宁馨面前放下一杯茶,转而走到檀锋面前的时候,却是狠狠地瞅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将茶杯顿在他身则的案几之上,茶水都溅了出来。
“铁泫,不得无理,出去!”高远哼了一声。
看着铁泫离去的背影,高远解释道:“檀将军还请见谅,此人叫铁泫,是随我进蓟城的二十名卫士之一,我从蓟城离开之时,却只剩下了他与另外一人,都是伤痕累累,其它十八人,却都是永眠在蓟城了。便是最后侥幸得脱的步兵,也残废了,他丢了他的小腿。”
高远端着茶,轻轻地抿了一口,似乎在说着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不过听在檀锋的耳中,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那二十人,都是扶风军中极其精锐的老兵,是高远发家的众兄弟之一,却几乎在蓟城全军覆灭,而步兵,他更是熟悉,这位扶风军中的骑兵将军,一手箭术,惊世骇俗,现在丢掉了一只腿,几乎便等于废了,这等于是斩掉了高远一只手臂。
高远越是平静,只怕心中的怒火便越是旺盛。
他站了起来,向着高远深深一揖,站直身子,檀锋道:“高远,这一件事情,我不知该怎么说,也不想辩解什么,我想说的是,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不想替自己开脱,当时,如果我要去救你,时间上或许来得及,但我去不了,也不能去。这数月以来,每每念及此事,我便辗转难眠,好在你终于是活了下来,也算了了我一块心病,不至于让我抱憾后半生。”
高远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好,檀锋果然还是檀锋,如果你虚言推娓,我反倒要瞧低了你,你实话实话,仍不失为一条好汉,你我虽然再也做不成朋友了,但我依然会尊重你的。我活下来,你不会抱愧后半生,但你可知晓,我却会抱憾后半生,那死去的十八个兄弟,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之上,却死在阴谋诡计之中,这是他们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看着神色激昂的高远,檀锋叹了一口气,高远直言再也做不了朋友让他黯然神伤,虽然早已知道是这个结果,但从高远嘴里说出来,效果自然大不一样,这便是决绝了。
“檀将军,请坐吧,我想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往事已矣,多说无益,徒然心伤而已,宁大人让你们来,是想与我说些什么?”高远激动的神色渐渐平复了下来。
檀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宁大人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相信高将军定然是能了解这一点的,先前的事情已经过去,高将军险死还生,值得祝贺,以后,咱们两家想来还有很多合作的地方。”
高远哈的一笑,“宁大人当真是当世人杰,我们两家现在几乎都要水火不容了,他却还想着与我作交易?”
檀锋摇头,“高远,恕我直言,蓟城之事,想要你命的是周太尉,宁大人则是想要扳倒叶相,在宁大人看来,你是死是活,并无大碍,只要达到扳倒叶相的目的即可,同理,往后的日子里,想杀你而甘心的也绝不会是我们宁大人,而是周太尉,所以宁大人说,我们还是有合作的基础的。”
“扳倒了叶相,下一步便是要对付周太尉了!”高远讥讽地看着檀锋,“三驾马车散架变成二人转了,怎么,宁大人还想唱独脚戏么?嗯,莫非宁大人更远一点的理想,是干脆连最上头的那一位也扳倒下来,自己会上去?”
高远直言不诲说宁则诚想要谋朝篡位,檀锋与宁馨二人的脸色都是大变。
“高将军说笑了。”宁馨站了起来,“这等谋逆大事岂是家父敢为的,家父现在所为,亦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自保?”高远哈哈一笑,“这一次蓟城事变,我想最大的受益者应当是宁大人吧,叶相倒了,而作为支持周太尉的太价,我想宁大人的手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伸到军中了吧?宁大人现在应当是权倾天下才对,还用自保?”
“不!”檀锋道:“正如你所言,宁系的确将手伸到了军中,但毕竟根基浅,这一次伐东胡,却正是周太尉借刀杀人的好机会,借此清洗宁系军官,而且还让人说不出话来,高将军,这便是我们可以合作的地方嘛。”
盯着檀锋看了半晌,高远才道:“我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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