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属于道家神仙,为一方土地之神,监管阴阳两界之事,在明朝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神道可以“暗助王纲”,从明太祖朱元璋起,直到嘉靖、正德年间,明朝历代皇帝对道教大都倾力扶植。洪武元年,明太祖诏封天下城隍神,应天府都城隍称“帝”,用王者礼仪,倍加推崇。
天下府县也纷纷修建城隍庙,凡有城池之处,必有城隍庙。按照明朝制度,地方官上任之后先要拜谒本地城隍,在庙中斋宿,神前起誓,“阴阳表里,以安下民”。刑部、地方官、锦衣卫……,都经常在城隍庙里审案办差,以表三尺神明在上,公道不可欺于暗。
按照崇阳县惯例,每个月初一都是祭拜城隍的大曰子。
早上城门刚刚打开,四乡百姓就络绎不绝地进入城中,向着位于东二街的城隍庙涌去,除了烧香敬神之外,还要赶去看城隍巡街,祭神斋醮,这一天都是难得的娱乐休息时间。
东二街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卖早点的,唱曲的,算命的,打把式卖艺的……,再加上往来看热闹的百姓,把城隍庙门前的小广场填得满满当当。
庙门前还有数十位本县士绅,富户牙商,不时抬头向远处望一望,正在等待县令许秉中到来。他们都是崇阳县里有些身份的人,应邀参加今天的祭神仪式,虽然三五成群各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整体上还是聚在一起,和普通百姓之间泾渭分明。
牙商们富而不贵,在士绅面前低了一头,彼此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湘楚商行的钱外郎,隆茂昌的宋大官,崇阳码头的赵埠头……,十几个牙商自成一群,正七嘴八舌地发着牢搔。
“听说了吗?功果银涨到了二十两!”钱外郎是官牙,消息灵通。
众人立刻叫了起来。
“啊?要这么多,水匪不是打跑了吗?”
“宋江就在通城,县里还要修缮城防,赈济灾民,反正变着法要钱呗。”
“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我大明就坏在这些贪官手里了!”
“唉!我本想今天躲出去,却被许大令逼着来了,简直跟明抢一样……”
“诸位仁兄,请慎言!”宋大官说道:“许大令也是为了保我崇阳平安,二十两银子又不多,你们哪个拿不出来?”
“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今天这银子我就不捐了!”有人不服。
“我也不捐!每次祭城隍都要功果银,现在还涨到二十两银子,半个月又白忙了。”有人响应。
“别装穷啦,上个月在武昌府,你梳笼个粉头就花了二十两……”有人揭老底。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咣咣咣……”七棒锣响,寓意“军民人等齐回避”,这是县令许秉中到了。百姓们纷纷向两旁避让,士绅和牙商们整衣正冠,躬身伏首,准备拜迎父母官。
开道的铜锣越来越近,围观的百姓却一阵阵躁动,指指点点兴奋地议论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士绅牙商抬头看去,不由得都楞住了。
许秉中上穿黑边青罗衣,下着黑边赤罗裳,冠带佩绶,一身非常正式的祭服打扮,但是,他却赫然骑着一匹马来了,汪克凡与他并辔而行,只略略落后半个马头。
“这,这成何体统……?”几位有功名在身的年长宿儒痛心疾首,当时就变了脸色,其他人也是一片哗然,疑惑、嘲笑、不屑、艳羡,兼而有之。
城隍祭祀是非常重要的官方仪式,朝廷有一整套对应的典章制度,许秉中作为本县父母,理应全套舆盖仪仗,马棍官轿,以维护朝廷体面,这样公然骑马出入,实在太轻佻了!
按照大明制度,文官并非不能骑马,但都是为尊者避让的特殊场合,比如有巡抚、御史一类的大员到场,许秉中就该骑马随行。但是,今天祭拜城隍的最高长官就是许秉中,他在一个六品武官面前自.份,两人并马而行,简直是礼崩乐坏,士林之辱!
“云台,你看这些人神情古怪,心里在想什么能猜出来么?”许秉中在马上侧过身子,低声询问汪克凡。
“.不离十吧,‘君子不重而不威’,‘有失朝廷体统’这一类的。”
“你还是避重就轻。除了这些陈词滥调之外,他们肯定还在骂我斯文扫地,谄媚武弁!”
许秉中一伸手,拦住了要请罪的汪克凡,微笑道:“一点点虚名不必放在心上,我就是要有意为你立威造势。不过,我能帮到你的有限,下面还要看你自己的手段……”
水匪大军仍在虎视眈眈,威胁崇阳,许秉中的荣辱安危都寄托在恭义营身上,汪克凡提出要在祭拜城隍的时候筹措军饷,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但是,他只负责敲敲边鼓,坏人还要汪克凡去做,另外也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大,免得惹来麻烦。
“……这些人大多鼠目寸光,守着万贯家财却不肯捐资助饷,难道城破了还有他们的好?”
许秉中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嘱咐道:“不过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若他们不愿助饷,也绝不可违背朝廷法度,纵兵用强。”
要钱可以,别动粗,能让他们自己乖乖掏出银子,那是你的本事。
“请老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
说话间来到城隍庙的大门前,汪克凡翻身下马,退后一步让出许秉中,眼神向人群中一扫,已经看到于三郎和苏汉章,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紧张。
许秉中和士绅们寒暄见礼,率领陆传应等属官典吏进入城隍庙,庙中一班道士正在设醮作法,细乐声声,香烟渺渺。为首的老道把众人引入大殿,对城隍像虔心礼忏一回,又到偏殿请出城隍和城隍娘娘的木主。(小一号的木头像,城隍出行时专用)。
众人给庙里捐了些香火钱,然后一起看向许秉中,按照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在城隍巡街之前,还要向县里捐纳一笔功果银。
那一伙牙商在后排暗自嘀咕,心中颇为不满。他们自以为知道了功果银涨价的内幕消息,二十两银子有些肉疼,但已经到了这个场合,也只能咬咬牙认了。
“诸位乡贤,前番水匪犯我崇阳,全仗恭义营奋勇杀敌,才保我阖城百姓平安……”许秉中开口了,热情赞扬恭义营的战绩,着实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人群中响起不少附和之声,不过脑子快的已经觉得不对――正在祭拜城隍的时候,知县大人怎么跑题了?
许秉中故意停顿一下,脸色变得沉重:“可惜的是,闯贼爪牙袭扰武昌府,恭义营的粮饷已经断了,无奈之下打算离开崇阳。”
“那怎么行呢?”于三郎第一个叫了出来。
“恭义营绝不能走!”苏汉章也挺身而出。
不少士绅富户都是议论纷纷,担忧不已,宋江就在通城,杜龙王还在羊楼洞,恭义营如果走了,崇阳可就完了。
但是,更多的人都沉默着,听出了许秉中话里的潜台词。
看到他们戒备的神色,许秉中心里暗自摇头,这些人利字当先,让他们掏出真金白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汪克凡恐怕筹不到多少军饷。回头想想汪克凡的态度,郑重其事的,报的希望还很大,等下两边说僵了,一定要约束着他,别做下什么出格的事情。
“诸位,要想留下恭义营,还得靠父老相亲慷慨解囊,县里这个月的功果银都不要了,交给汪千总充作军饷。”
许秉中打定主意,今天不管怎么说,最少也得给汪克凡凑上几百两银子,免得恭义营真的拔腿就走。
纷杂的议论声突然停止了,场中诡异的一片沉默。反应再慢的人此刻也明白过来了,许秉中绕来绕去的,是要让在场的士绅富户们掏钱。
紧接着,又猛的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大家都算得很清楚,功果银总数不过二三百两银子,这笔钱本来就要捐给县衙,让恭义营拿去又有何妨?
“应该的,这是我等的一片心意!”
“汪千总功勋彪炳,理应重酬!”
“鄙号隆茂昌,愿捐功果银二十两!”
宋大官突然冒了出来,把功果银直接翻了一倍,立刻招来周围一片怒目相对。他却浑不在意地微笑着,上前来到许秉中和汪克凡面前,俯身得意地作了个揖。
众人心里都暗暗后悔,这宋大官果然狡诈,只用二十两银子就出了个大风头,却搞得大家里外不是人。
许秉中却是一喜,既然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得跟着多捐银子,当下笑着点点头。
“宋大官果然重义轻财……”他准备好好表彰一下宋大官。
“不错,宋大官果然重义轻财,但二十两银子还是太少了。”汪克凡突然插话,打断了许秉中。
许秉中、宋大官,脸上的笑容都突然愣住了,一起扭头看着汪克凡。
“云台,你什么意思?”许秉中尽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怒气,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不是帮倒忙吗?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差骂一句蠢材了。
“汪将军,我县的功果银旧例为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可不少!”宋大官却故意扯高嗓门,二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个人却丢不起,既然这汪克凡不识趣,那就反手甩他一巴掌。
“贵号隆茂昌生意兴隆,每个月的利润都在四五百两上下,这个月又从恭义营赚了一笔,只拿二十两是不是太少了?”汪克凡心平气和,讲事实,摆道理。
“这个,汪将军有些误会……”宋大官不由得一惊,嘴里胡乱支吾着,心里却猛跳几下,仿佛突然落入陷阱的猎物,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汪克凡怎么知道隆茂昌的底细?看来他早有准备,暗中调查自己,要拿隆茂昌开刀!
“好教汪将军得知,鄙号盈利远不足五百两,大部分现银也送到了武昌府分柜,现在账上真的没钱,二十两银子已是竭尽全力……”宋大官到底是大牙行出来的掌柜,待人处事都颇有经验,心神稍定后就开口反击,不但咬死了没钱,话里话外还抬出武昌府,暗示隆茂昌的背景深厚。
我不跟你硬顶,但就这二十两银子,你爱要不要。
“没现银么?没关系的。”汪克凡的笑容很亲切:“我这里有一本功果簿,宋大官先画个押就好。”
随着他一声吩咐,京良应声上前,捧着一册账本模样的功果簿举到宋大官眼前,宋大官定睛一看,立刻失声叫了起来。
“五百两?!汪将军,鄙号确实没有这么多钱呀!”
轰的一声,偏殿中众人几乎炸了窝,士绅牙商们都被吓了一跳,五百两,这个数字太过惊人!
一家隆茂昌就要五百两银子,别人又该捐多少钱?士绅牙商们立刻同仇敌忾,一起把矛头指向汪克凡。有人软语相求,有人冷嘲热讽,有人直言斥责,还有人给宋大官撑腰打气,决不能在这功果簿上签字画押。
许秉中在一旁又气又急,这样子闹下去肯定一拍两散,岂不是全搞砸了!
强压怨气正要相劝,汪克凡却又开口了。
“宋大官既然不愿画押,那也不勉强,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他淡淡撂下这句话,竟然就此放过了宋大官,转过身来到许秉中面前,笑吟吟地说道:“时辰不早了,请城隍老爷动身巡街吧。”
“哦,巡街,先请城隍老爷巡街……”许秉中虽然莫名其妙,但一场风波消于无形,也是求之不得。
不过,这汪克凡虎头蛇尾的,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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