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当然不是当真起了一片乌云,而是舞者衣裳、裙裙及广袖、青丝等,飞扬铺展,以为其形。
然而更可贵的是,乌云中那倾压万方,垒垒如坚城的阔大之意,能在局促的楼台之间呈现,若非在光线、空间的把握上,已臻至登峰造极的境界,无限收拢了观众的感知界限,焉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效果?
之前还因为陈龙川伤势牵动心神的诸修士,如遭当头棒喝,神思为之一清,又很快陷入到那垒垒乌云中去。
四壁灯火摇曳,昏明交替,便如大风吹卷,风雨欲来。
楼中真的起了风,那是舞者的裙裾、广袖掀动的微风,本也不大,可在此时,高台上舞蹈的女子挥拂广袖,两面分张,恰似移步换景,有清绝之相,扑面而来。
舞娘绝不吝啬展现其芳容,然而,余慈不免怀疑,究竟有几个人看清了、记住了她的美貌。
其眼眸之神光焕然,倒似是乌云中跳荡的电火,又仿佛在云端睥睨的神祇,而绝不应是一位献艺娱宾的舞娘应有之眼神,目光所至,以至于她裙袂之下飞舞的香风,都变得酷厉冰冷,拂面如刀,锐气森然。
下一刻,在众修士几乎要本能戒备起来之前,佳人旋舞,广袖掩映,那明光焕发的容颜,还有独特的眼神,随之时隐时现,本是挑逗人心之举,却是缓解了冲击,压力骤减之下,竟有人忍不住长吁口气,一时间楼上楼下吁气之声不绝,蔚为壮观。
诸百途惊叹道:“这便是……”
大概他想说“这便是卢二娘之舞”那样的话吧,可话只说半截,就又被舞姿所摄,浑然启动了之前的念头。
高台之上,随旋舞之姿,舞蹈陡然变得热烈奔放,然而那一色纯黑的裙裾,便似将黑暗无休止地扩散开来,楼中昏暗摇曳的灯火助长了这一情境,几乎每个人都陷入到黑暗里,耳目为之蒙蔽,只有高台之上,黑暗的核心,仍具备着无以伦比的吸引力。
正因如此,众人的感觉都随之扭曲。
当舞娘恣意跳荡,他们也随之跃跃欲动;当舞娘沉伏静止,他们也为之屏气宁声;而当舞娘身姿倾斜,人们甚至都生出这楼、这城、这大地都倾斜过去的感觉。
余慈长吸口气,这一刻,有多少人,想到了正在不远处翻腾的天劫?
此时,人们又看到了舞娘的面容,她似笑非笑,有一种莫名之情绪,让人忍不住去探究。
而探究的结果,似乎又不是他们想要的。
又不知是谁擂响了鼓,众人心头一跳,几乎分不清鼓声和心跳声的差别,有无形的手攫住的心脏,又将他们打醒了一些,不知不觉间,舞娘掀动的乌云,已经倾压在心头。
有些人恍然大悟,那是恐惧啊!
卢二娘的舞蹈,竟是化入了城外天劫之意,直接触动人们压在心底的那一份对天地大劫的畏惧之心,便如一把锋利的刀子,狠.插到心脏上,还发力搅了一搅。
不知有多少人,在此刻痛彻心肺。
余慈猛醒,形神交界地,像是掀起了一场风雨,各类的情绪念头交织,纷繁,却也有一种不可救药的错落之美。
真是有些魔怔了……他已如此,遑论其他人等?便是同席的端木森丘,也是出了神,看着高台,举杯都忘了饮下。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确信了卢二娘,不愧“大家”之成就。可这成就,也太过惊人。
便连陈龙川……也不例外?
他瞥过一眼,只见主位上,那位剑仙中人同样是看得入神,只不过他手上也一直没停,倒酒、入喉,一杯接一杯,不见丝毫洒漏。
终究是有些不同么?
鼓声隆隆,楼中光线已经被压得几乎灭尽,有人发出一声惊呼,这就像是火引子,将压在人们心头的力量,整个地爆开,楼中已起了骚动。
不把四座惊倒,便不罢休?
一念未绝,有雪亮光华,撕裂黑暗!
主位之上,陈龙川拔剑而出,重斫桌案,轰隆声里案分,倾塌。
楼中众修士,都是迷惑恍惚,不知是要继续观舞,还是看向那边。
陈龙川却是无声一笑,屈指弹剑,在铮鸣声里,低沉而歌:
“举头……西北浮云!”
显而易见,陈龙川在歌技上不怎么样,调门不清,嗓音嘶哑,还有着微微的颤音,可那沙哑的余声,便像是莽莽风沙,倾落心底。
剑吟将歇,余音将尽,陈龙川眸光倾注于剑,竟无下文。
在多数人茫然不知其意之时,忽有人振臂而起,披袍束冠,却是彭索,他今晚也在楼中,不知怎地,一双金瞳,竟是发赤,几有怒发冲冠之势。就此拔剑裂喉而歌,云雷奋发:
“倚天万里须长剑!”
便如一道霹雳,惊醒沉梦,楼中但凡身属论剑轩的剑修,都在昏蒙中惊起,近乎本能,拔剑相和,剑光如雪,鸣啸满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剑气纵横,剑意相激,楼中其余人等,皆是失色,不知这些剑修,究竟是发了什么疯症。
陈龙川独坐在一面之楼层,下方高台,玄裳飞舞,灯火黯淡,依然如故。沉沉的黑暗,在这一位的身外,踌躇环绕,将扑未扑,分外令人记得,这一位,纵然是剑仙人物,却犹在病痛之中。
一时满楼静寂,但听他旁若无人,似乎全不见楼中剑修激昂之情,哑声而歌:
“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只从字面理解,似乎是夸赞众剑修意气风发?词句虽好,可这一幕情形,委实怪异绝伦,似有郁结未尽之意。
果不其然,下一句清寒孤峭,迥异前句:“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却怕!”
歌声忽然断续,人们莫名去看,却是骇然见到,这一位剑仙中人,已然忘形,涕泗横流:
“风雷怒,鱼龙惨。”
余慈目瞪口呆之余,听得身边诸百途喃喃道:“是稼轩词……当年稼轩、龙川唱和之景,当如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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