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店内,在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伴奏下,三个年轻人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声音又高了起来。朱由检不觉好奇,反正也睡不着觉,就支起耳朵静听。
只听其中一人以略显稚嫩的声音道:“无论是太冲兄的‘气质人心浑然一体’,还是宁人兄的‘无其器则无其道’,在小弟看来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讲述角度不同,二位又何必争论呢?再说值此漫漫长夜,身又在如此污浊之处,论经讲理似不妥当。不如轻松一些,每人各吟一首诗,再由其他两人评点,二位年兄以为如何?”
另一个沉稳些的声音喜道:“而农贤弟此言最妙!既是你出的题,就由你先吟如何?“那稚嫩者便琅琅吟道:“悲风动中夜,边马嘶且惊。壮士匣中刀,犹作风雨鸣。飞将不见期,萧条阻北征。关河空杳霭,烟草转纵横。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
“而农贤弟好诗!”另一个稍带高亢的声音道,“此诗可是指朝廷抗虏不力,导致国土沦丧?不过‘飞将不见期’这句,愚兄却不大赞同。今春宁远大捷,即证明我大明既有精兵又有良将,不过缺一好的统帅耳。”
“太冲兄之意,我已知之。”那沉稳的声音续道,“如今朝中阉臣当道,直臣或贬或死。前些日惊悉太冲兄与尊翁同时下狱,令尊更惨死狱中,我等皆心如刀绞!”
“此仇不报,我黄宗羲誓不为人!”那高亢的声音愤愤地道,“愚兄在出狱后吟得一诗,今日正好请二位贤弟斧正:锋镝牢囚取决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岂能奈我何。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著多!”
“好一个‘依然不废我弦歌’,太冲兄傲然风骨,此句之中!”那沉稳的声音道,“与太冲兄相比,小弟的诗句就不免有些平淡,不吟也罢!”
可那两人如何肯依,沉稳者只得徐徐吟道:“生平不拟托诸侯,吾道仍须历九州。落落关河蓬转后,萧萧行李雁飞秋。为秦百姓皆黔首,待汉儒林已白头。何意故人来负笈,艰难千里愧从游。”
“亦好诗也!”稚嫩者击节赞道,“依小弟看来,为大道而历九州,宁人兄之风骨,也绝不在太冲兄之下!”
这三人高谈阔论谈兴正浓,朱由检初听时倒也没当回事,认为不过是几个酸儒附庸风雅,吟诗作对而已。可细听这些诗句,却觉得字字珠玑,隐隐有大抱负蕴于其中,绝非一般的吟风弄月。听到后来,那高亢的声音自称“黄宗羲”,更是让他猛吃一惊!
虽然朱由检历史知识比较贫乏,但黄宗羲的名号,他还是听说过的。此人学问渊博,著述丰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从“民本”的角度反对君主**,这在那个封建帝制根深蒂固的年代,真可谓是领先时代数百年,故而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的美誉。
正所谓“见贤思齐”,遇到黄宗羲这样的当世大才,朱由检岂肯放过。于是他便坐起身来,对三人拱手笑道:“三位先生诗意高妙,在下钦敬不已!不过这屋内空气实在污浊不堪,几位又睡不着觉,不如一起在院中少坐,于月下谈古论今,岂非快事?”
这三人也正心情激动,见又有同好,纷纷喜道:“有劳兄台相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几人披衣而起,蹑手蹑脚地来到院中。此时万籁俱寂,惟有一轮明月高悬于天空之中。清风徐来,使得这夏夜十分凉爽,众人也都感到心旷神怡,使劲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其实说“新鲜”,里面还是夹杂着浓烈的马粪味,比屋内的臭脚丫子味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这几人倒是不以为意,寻了处稍为干净一点的空地,便席地而坐,攀谈起来。
首先是自我介绍。朱由检当然不肯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只说是行商尤俭。按理说这个时代重农轻商,所谓士农工商,“士”就是读书人,这几人的社会地位足可甩“尤俭”好几条街了。但这三人却一点轻蔑的神色也没有,反倒是以平等的心态和朱由检叙谈,更让朱由检对他们刮目相看。
而对方一报名,朱由检就更是大吃一惊。原来那年龄最长、声音高亢者便是黄宗羲,字太冲;那年龄稍小、声音沉稳者,名叫顾炎武,字宁人;而那年龄最小、声音稚嫩者,则名为王夫之,字而农,今年才刚刚十五岁,比自己还小一些。
朱由检脑子嗡地一声,立时就傻在当场。这三人均是明末清初的学问大家,他碰到一个黄宗羲,已经觉得捡到宝了,哪曾想三人会一同现身!
不过他马上老脸暴红,心想顾炎武的名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已经被自己剽窃过一次了。如今见到本尊,真是做贼心虚,甚至都不敢与顾炎武对视!
不过三人倒没看出朱由检的尴尬。听说朱由检是行商,又是从西安长途跋涉到登州,三人均大感兴趣,不停地向朱由检询问沿途的风土人情。
朱由检这才渐渐放开。经过简短的叙谈,他发现这三人可不光精通诗文,对经邦济世之学也颇为留意。这个时代的学子往往耻于谈钱,也根本没有经济头脑,但他们却对各地的物价、赋役、风土、旱涝等情况如数家珍。与他们一比,朱由检这个冒牌的商人倒显得相形见绌了。
既知朱由检是从西安来,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陕西流贼。他们三人对流贼的看法倒不尽相同,黄宗羲和王夫之均认为应该坚决剿杀,顾炎武则认为流贼也是国人,与建虏还是有区别的,若能晓以大义,他们未必就不能弃恶从善。
接着就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就藩西安的秦王朱由检。三人立刻同时双挑大指,称赞这位王爷智勇双全,有先祖遗风。
朱由检让他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故意说道:“我看他也不过是一介藩王…”
“藩王和藩王可不一样!”黄宗羲当即抗声道,“你再往东走,到洛阳看看那位福王千岁,就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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