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坐着八抬大轿,被众人簇拥着,在紫禁城中大摇大摆,向北而行。这时的雪比刚才紧了许多,随行者满头满身都落满了雪花,却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掸。
其实在紫禁城中,只有皇帝可以做八个人抬的大轿。即使是贵为皇太后、皇后,也只能坐四人抬的轿子。其余如贵妃,以及有特殊功勋的大臣,则只能坐二人抬的小轿。即使是这种小轿,也已经是莫大的恩典。剩下的人,就只能坐11路公交了。魏忠贤如此僭越,上至内阁辅臣,下至宫女杂役,人人都看在眼里。以东林党人为首的朝臣,就因为这一条,弹劾魏忠贤不下百次了。但是皇帝不管事,批红权掌握在魏忠贤手里,那些弹劾的奏章还要让魏忠贤来批准,最后终成废纸。后来皇帝知道了,竟然满不在乎,后来干脆下旨,特许魏忠贤可以坐八抬大轿。
不过此时,魏忠贤却并不是像他对朱由检说的那样,回乾清宫缴旨。刚刚走出朱由检的视线,他立刻阴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道:“回东厂去,叫显纯、显真过来。对了,还有那个太医,叫贾什么来着?”
轿子的左右两侧,分别由一名手持佩刀的侍卫护持。其中的一人立即单膝点地,肃容应道:“回督主,那个太医叫贾用,是正四品太医院同知。”
魏忠贤似乎有些疲倦,用略有点沙哑的声音说了声:“去吧。”
那名侍卫将头一低,并不像电视剧中常演的那样高声答“是”或者“尊令”之类,而是一言不发,直到魏忠贤的大轿走远了,才匆匆起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疾行而去。
东厂位于紫禁城东北角,是一处三进的院落。紫禁城有九千多间房子,乍看起来,这里与其他大多数殿阁也没什么不同。不过,这里从内到外一棵树也没有,而且被大批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守卫着。在正门外五步之处立着一块牌匾,上面是明成祖朱棣手书的“东缉事厂”四个大字,无形中带着一种阴冷肃杀之气,和紫禁城那种恢宏广阔、海纳百川的气势相比,实在是格格不入。
其实东厂本来在紫禁城之外。魏忠贤大权独揽,竟自己做主把东厂迁进了大内,顺便带进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档头和番子。这些人自成一体,完全不受紫禁城的禁卫节制,即使夜间宫禁,仍有专设之门可随意出入,简直把皇上家当成自己家了。
八抬大轿直接穿过了正门,绕过了正殿,又穿过中庭,到后殿门前方才落轿。魏忠贤被人搀扶着从轿中下来,径直进入后殿,坐在了他那个头堪比龙椅的太师椅上。
而在中庭等候魏忠贤多时的几个人,此时才鱼贯进入后殿。为首的两人跪下大礼参拜道:“儿许显纯、许显真见过父亲大人!”
魏忠贤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木雕泥塑般的表情。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儿不必多礼,一旁坐下。查清楚了没有?”
向魏忠贤参拜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正三品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另一个是他的胞弟、东厂档头许显真。
许显纯今年三十多岁,却已吃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连给魏忠贤跪下都颇为吃力,需要旁边的侍卫搀扶。本来他的眼睛就小,让满脸的横肉一挤,几乎在脸上都找不到了。而许显真则截然相反,虽然年龄只有二十多岁,但浑身透露出一种干练和杀气,双目精芒闪现,如同黑夜里潜伏在树丛中的狮子,令人不寒而栗。虽然是亲兄弟,二人外貌差异如此之大,倒也稀奇。
其时魏忠贤和他掌控的东厂权势滔天,趋炎附势之徒纷纷拜入他的门下。这许显纯原是武进士出身,进入锦衣卫做个小官。后来攀附上了魏忠贤,竟无耻地拜这个太监为干爹,自此青云直上,没几年时间就升到了正三品,专管锦衣卫刑狱之事,深得魏忠贤的器重,号称魏忠贤手下“五彪”之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又把自己的亲弟弟许显真推荐给魏忠贤,也得到重用,做了东厂的一名档头,专司侦缉。
许显纯见魏忠贤发问,忙垂首答道:“回父亲大人的话,儿等刚刚审问过了太医院同知贾用。”说着冲许显真使个眼色。许显真会意,回身将后面已经瘫坐在地的一人像拖死狗般拽了过来。这个人正是昨夜给朱由检诊治过的太医贾用,如今已吓得面如死灰,体如筛糠,一股劲地向魏忠贤叩头道:“九千岁饶命!九千岁饶命!”
许显真见贾用除了告饶,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就替他说道:“父亲大人,儿刚才已经审过这厮,他说昨天傍晚趁人不备时,已在给那个人熬的药中下了三更断肠草。孰料刚下完药,太医院院使包建严也奉旨来了,要亲检汤药。贾用想着三更断肠草下到药中无色无味,包建严未必检得出来,他在房间里反惹嫌疑,就退出去了一小会儿。包建严是如何检查汤药的,他就没敢看。到得亥时,那人就突然醒转了。”
魏忠贤不错眼珠地盯着贾用,胖手抚摸着自己光光的下巴,良久才微笑道:“贾太医,事情可是这样的?”
贾用颤声道:“确…确是如此,在九千岁面前,微臣不敢有半句欺瞒!”
魏忠贤用手对着贾用虚抬了一下,笑着说道:“贾太医,起来说话么!你看你这是何必,咱家只不过问句话,关心一下宁王的病情,何至于就把你吓成这样呢!你再说说,这院使包建严平时如何,与何人有私交,现在何处?”
贾用见魏忠贤始终笑容可掬,比刚才胆子壮了些。他稳了稳心神道:“微臣还是跪着给九千岁回话,九千岁面前,微臣哪有站的份儿呢。这包建严是我的顶头上司,医术是极高明的。他平时与谁私交,这个微臣是不知道的,不过他素有心疾,昨夜被宁王吓了一跳,当场就昏厥了。抬回太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什么?!死了?!”魏忠贤冷不丁拍案而起,勃然大怒,脸上的肉丝都气得突突乱跳。东厂大堂内的众人顿时唬得噤若寒蝉,就连许显纯都吓得打了个冷战。
过了一会儿,许显真小心翼翼地道:“父亲大人,儿已派人去了包建严家。包建严确实已死,他的家人正在张罗丧事。儿还探明,这包建严与东林党人过从甚密,杨涟、左光斗等人生病之时,还曾请他上门诊治。”
魏忠贤倒背着双手,以极快的速度在殿内来回走了两趟,嘴里叨咕着:“东林党…东林党…”
许显纯趁机插言道:“以儿看来,这次行动咱们这里肯定有人走漏了消息,事机不密,被东林党人提前知晓。这包建严,定是东林党的走狗,在关键时刻坏了大事。然后,来个一死了之,死无对证。不对,很有可能是东林党人杀了他灭口!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从包建严这里就没法下手,顺藤摸瓜了。”
魏忠贤倏地停住脚步,冷哼一声道:“他死了,不是还有他的老婆孩子么。显纯,你就查查他们。”
许显纯忙应了声:“是,父亲大人!”然后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贾用,用眼神示意魏忠贤道:“那个人醒过来之后上蹿下跳,贾太医正好借机会,给他服了一剂安神醒脑的汤药。您看…”
魏忠贤“呵呵呵”地大笑起来,声如鹰隼,笑得所有人浑身发冷。突然,他收住笑声,上前两步,双手把贾用搀扶起来,温和地道:“贾太医,你辛苦了,咱家谢谢你。现在没你的事了,回去歇着吧,嘿嘿。”
贾用如蒙大赦,重新跪在地上给魏忠贤磕了三个响头,连声道:“谢九千岁,谢九千岁!”
魏忠贤摇摇头,笑着挥了挥手,贾用赶忙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
孰料贾用刚转过身去,魏忠贤立即给一旁的许显真递了个眼色。许显真会意,一个箭步追到贾用身后,双手扳住贾用的头,用力一拧。
殿内响起了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贾用的胸膛还冲着殿外,可是脑袋却转了个900度,两只眼睛如同死鱼般凸出眶外,露出极度惊恐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身后的魏忠贤。过了几秒钟,才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魏忠贤依然摸着下巴,笑容可掬。许显纯笑道:“这死东西,死都死得这么难看。赶紧拖出去扔了,别污了父亲大人的眼。”
众人七手八脚,把贾用的尸体搭了出去。魏忠贤这才慢悠悠地道:“这贾太医为了给宁王千岁治病,殚精竭虑,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脖子摔断了,可惜,可惜。他还有家人没有?”
许显真会意,对着魏忠贤躬身施了个礼,大踏步走出殿去。望着许显真的背影,魏忠贤满意地笑了:“显纯呐,显真这小兔崽子,你说怎么这么聪明呢!”
许显纯谄媚地笑道:“那还不是父亲大人的栽培。”
魏忠贤笑了一阵,缓缓收住了笑容,沉吟道:“显纯呐。现在看来,东林党人势力还是不小,手段也不可谓不高明。一击不中,咱们得赶紧收手。再这样明着来,被抓住把柄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和尔耕、呈秀他们好好商议一下,另外,先把内鬼揪出来再说!”
殿外的雪,此时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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