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可世只是枯坐在帐中,已然不知道多久。
外间是什么个情形,杨可世已然毫不关心了。只是反复摩挲着手中一柄铁锏。
杨可世是出名骑将,马上长短兵刃皆能使用。但是最为心爱常用的,还是这柄铁锏。
锏为父辈所遗,铁质甚劣。为了战阵之中不至于与甲胄兜鍪碰撞之下很快弯折断裂,所以分量加得极重。单锏就有十二斤朝上。几十年使用下来,已然微微有些弯曲,血色似乎浸润到了铁质当中,让黑沉沉的铁锏微微有些发红。
从军二十年,凭着这柄铁锏,敲碎了多少鞑虏的头颅。一次次在敌人阵中纵横来去,夺取敌人旌旗,最后策马回到西军壮盛的阵容之前,将敌人旗帜掷于万军之前!
从始至终,西军就是杨可世这等行伍中冲杀而出的人物全部依归之所在。
可是现在这种依归,却渐次崩塌。甚或一眼就能看见尽头。
就死了也罢,反正就算侥幸苟活,还有甚么趣味?
杨可世已然不关心所部,只是静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外间突然传来了响动之声,甚而军士的呼喊之声也再度响起,这些声响由小而大。渐次弥漫开来,先前还有些低微,嗡嗡涌动而已。后来却是越来越为高昂,直至响彻夜空!
帐外突然响起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响,一日夜间,就未曾听见过这么急促的脚步声响动!
难道鞑子上来了?
杨可世一下握紧手中铁锏,就欲站起身来。哪怕就死。也要多敲碎几个女真鞑子的头颅!
军帐帘幕一下掀开。露出来的是自家亲卫兴奋得已然满是赤红之色的面孔。
“将主,燕王遣使至!”
燕王遣人至?杨可世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张已然几年未曾见到的英锐年轻人面孔。
燕地之时,西军与童贯之间争斗甚烈,几乎未曾做什么大战就断送了环庆军。而让萧言暴得大名。
对于能战敢战之人,杨可世向来是怀着极大善意。老种其时送出白梃兵归于萧言号令,杨可世作为白梃兵将主,并无半点怨言。也未藏私扣下他看好的精兵强将。
而数年辗转沉浮,老种故去,西军已然堕落如此,虽然还强撑着局面,兵马甚而在这几年尽力募补中有所扩充。可是经此一战,谁还看不出西军已然深重的暮气?
但是那个年轻人,拨动风云,已然成为当今燕王,权倾天下。现下更提重兵,与女真鞑子决战疆场!
而随着双方地位变化。老种故去。原来西军和萧言之间的那点微妙的善意,已然消散无遗。现在西军上下。更多将萧言看成敌手。
杨可世对萧言并没有什么意见,更没有西军诸将恶之恨不得其欲死的心思——这心思其来有自。原来大宋几乎是倾半国之力,以养西军。西军将门世家,就在这庞大的军费中伙同文臣,吃得个个脑满肠肥。但是萧言崛起,也拉出一支强军,虽然在维系敷衍着西军,但是资源倾斜,已然大大减少。断人财路,岂不就是生死仇敌?
可杨可世从来都是奉命唯谨的军将模范,小种让他归于刘光世节制,他便归于刘光世节制。刘光世挟其渡河东进,他也尽心竭力。
虽然杨可世一直以为联络上燕王所部,互相策应而战才是完全之策。但是当刘光世摆出决绝态度之后,杨可世也一直没有与燕王所部有半点联络。
这个时候,燕王怎么遣使突然而至?
杨可世身形动弹一下,心下乱糟糟的,只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而杨可世亲卫已然将一名年轻军将引入内来,这年轻军将满面疲惫之色,短短几日就消瘦憔悴了一大圈下去,双眼已然熬得通红。甲胄在身,也满是战痕,血污点点。却不是魏大功是谁?
这满心将来名标凌烟阁的年轻军将,此次自请犯险行事,拿出了全部气力和年轻剽悍之气。及时冲到了鄜延军余部尚且据守的军寨之中,寻出一条通往蔚水河谷之中的道路。更未曾停歇,在寨中遣出人马带领之下,不眠不休的再度向西而进!
女真鞑子已有军马,也从别的山径杀入蔚水河谷之中,合河县境内,到处都有女真小队人马横冲直撞,或者抄掠被鄜延军丢弃如山的军资粮秣财货,或者就是四下追杀逃散的鄜延军散兵。而这些逃散之军,大多是从东面各处军寨中溃退下来的,也无半点抵抗能力,只是在合河县境之内各处,被女真鞑子杀得尸横遍野。
魏大功率领这不多人马,一路向西而进,一路搜拢零散败军。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从军寨中跟出来的那个老都头的好处了,厮杀是着实不成,但是在鄜延军中人头广,交情足,言辞也甚便给。遇见每一处零散败残军马,就与之飞快解说一通燕王遣使而至,一边在东面狠打牵制,一边要会同杨将主搜拢败军,转而向东冲击,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等魏大功现身说法,这老都头就一次次的将败残之军说动,鼓起战意勇气,追随这小队人马向西而进。
于途之中,经过好几次小规模的战斗,魏大功这一部已然越裹越大,骑军有二三百人的规模,而跟随在后的步军也有一两千之多,只是在泥泞中挣扎追随而进。步军就算落后实在跟不上了,也当道列阵,为魏大功他们断后,阻挡那些追袭而来的小队女真游骑!
到得后来,渐渐女真游骑不见了,继续回头在合河县境之内抄掠截杀。而魏大功就将自己捆在马背上,坚持向西,去寻杨可世所部。
而终于在这午夜时分。魏大功所部因为沿途掉队。只剩下一两百骑的队伍。终于在黑茶山一线,撞见了杨可世所部连绵营盘!
这个时候魏大功已然连站都站不稳了,竭尽全力,才让自己不合上眼睛。看着杨可世半坐半起,还握着铁锏一脸木然的望来。魏大功抱拳行礼。
“杨将主,末将燕王麾下魏大功,为燕王遣来。迎杨将主向东而进,带领关西子弟。打出一条血路来!而燕王已然在宜芳以东,发起攻势,牵制女真留守军马。早些行事,还有一线生机!”
杨可世仿佛还未曾反应过来,又缓缓坐了下来,哦了一声道:“魏大功啊,当年也曾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环庆军中的?当日还想将你调入白梃兵中,刘延庆刘将主却是和老种相公斗气,麾下一兵一卒也只是调不动…………你现在在燕王麾下了?”
魏大功焦躁道:“杨将主,末将此来。不是与将主细说以往。军情如火,万千弟兄在宜芳以东群山之间拼死而战。牵制女真鞑子。西面北面女真鞑子大军压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杨可世摇摇头:“走什么?但入军中,无非就是一个战死而已。死在哪里,还不是一般的?你且去罢,早点从这死地脱出。替俺回禀燕王,杨某为西军军将,大军溃灭,当不独生。”
临行之前,萧言曾经和魏大功谈了一遭,指点了一番魏大功此来行事,当如何应对,尤其是真的寻到杨可世之后,该怎样说动这名木讷之中,其实颇为倔强的西军重将。要不然魏大功纵然有些天姿,如何就能揣摩这些西军重将心思?如何能把握鄜延军这些败残所部的心思?
且萧言还给杨可世带了一番话,就要魏大功原样不动的告诉给杨可世听。
看着杨可世僵硬的神色,魏大功冷笑一声。
“…………燕王托付末将,给杨将主传几句话。若是说完之后,杨将主仍然持身殉之念,则末将掉头便走,只当这趟拼死而进,就是白来了。”
杨可世半闭着眼睛,不言不动。而魏大功也不管他,只是大声开口。
“燕王言及,西军如此,实则当败!若是继续这般勾心斗角下去,小种相公将越来越不能掌握大局。鄜延军溃灭,只是开始而已!到了最后,只怕小种相公也要被他们所连累!
…………然则西军浴火重生,已然非止一次。庆历年间,三次空前惨败,其时西军脊梁,为之一空。党项兵锋,威逼关中。然则西军新生之辈,奋然而起,二十年生聚教训,再成就了河湟开边之后,二十年间西军鼎盛之日!
伐燕以来,西军屡遭丧败。元气渐次伤损,而内则争斗不已,此诚难挽。纵然小种相公,也只是束手无策…………
但是别人不能,燕王却能!别人可惜西军百年威名,燕王深惜!纵然西军诸公自家宁愿内斗,忍看西军沉沦下去。则燕王在此为杨将主保,在他手中,当重建起西军威名,再传之百年下去!就是燕王现下所部精锐,发轫之本,也是西军健儿!
杨将主,燕王最后一言则是,若杨将主不舍西军,就在这国战之局当中,尽力为西军多保存一点根本,多带一些关西子弟冲杀出去,然后整军再与鞑虏战!”
杨可世悚然动容。
他是一个心思并不复杂的人,一生所系,唯西军而已。因为看不到西军将来,所以振作无力,宁愿战死。萧言此刻却遣人冒死而来,向他保证,他来挽救西军!
别人的话杨可世可以不信,但是萧言既然斩钉截铁说出,他却有几分信心。只因萧言一路行来,但要做什么事情,哪有人可以阻挡在他面前?那些残害西军若此的诸公,在萧言面前,直若土鸡瓦犬!
最要紧的是,萧言一句话说得实在。他现在麾下精锐,其发轫之初,岂不正是西军一脉?
与麾下那些军士一般,杨可世也是如一溺水之人一般,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所在,找到一个继续死战下去的理由。
依托燕王,重兴西军,让西军威名,再传之百年!
杨可世终于睁开了眼睛,讷讷道:“那小种相公…………”
魏大功恭谨道:“此间事,非末将能言之。还请杨将主,到时候当面向燕王言及罢。”
杨可世喃喃自语:“好,到时候俺去问燕王,到时候俺去问燕王…………”
翻来覆去念叨几遍之后,杨可世猛然一跃而起,大声开口:“燕王在东牵制,真的引开了东面女真军马大部?真的有一条血路让这些关西子弟冲出?”
魏大功微笑朝外而指,这个时候杨可世才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帐外高昂的欢呼之声!
“末将就算欺哄得了杨将主一人,如何能欺哄得了这万千关西子弟?杨将主只管出去看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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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之外,此刻已然一片沸腾。夜中突然有军马浑身浴血,自西杀至,撞入营中。带来惊人消息。
燕王遣军以迎鄜延败兵,并在东面牵制女真鞑子大部,给上万关西子弟,让出了一条可以冲突得脱的道路!
这样消息实在太过突然,也太过惊人。但是看到这数百浑身浴血,意气昂扬冲杀而来的军马,看着这些熟识的弟兄分散开来,一个个在军中信誓旦旦的传播这样的消息。人人都渐渐心旌动摇,似乎在绝境当中看到一丝希望!
这数百军马,都能一路向西冲杀过来。而东面还有自家兄弟扼守住通路。宜芳左近又甚是空虚。未尝就不是一条活路!
而且鄜延军不成了,推而广之,西军也已然衰颓了。但是现在伸出手来的,却是燕王!多少关西子弟,依附着燕王,打出了一支又一支的强军,俺们为何又不能依附燕王,如果命大,再成就出一番事业来?
在这个时候,伸出手来的,整个天下,也只有燕王一人而已矣!
萧言那么多奇迹一般的胜利,也给了这些败残之军莫大的期望。也许真的能在燕王展布之下,让这万千被丢弃的关西子弟,能够作为一支军队,冲杀而出。
而今而后,他们这些厮杀汉,也再不会被人轻易丢弃,化作鞑虏马蹄下的累累白骨!
这些军士,眼中再度闪耀起战意,再次开始翻找起已然被他们丢弃的兵刃甲胄,军将开始挺身而出,召唤旧部,重新束伍。呼喊声由低而高,回旋激荡在夜空之中。
“向东!向东!向东!”
杨可世步出军帐之际,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无数军士只是站在各自队列当中,等候着他的号令!
几名军将迎了上来,嘴唇哆嗦着,心绪激荡之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轰然拜倒下去,狠狠抱拳!
杨可世目光,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之上扫过。他一时间恍然大悟。
西军根本,不是那些现在高高在上,只会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军将,而是这些追随着西军旗号,一代代前仆后继赴死疆场的关西健儿!是一名名在西军历史上,与这些健儿死在一处的军将们!
自己又岂能不竭尽所能,将这些西军根本,尽可能多的带出去?这些都是种子,都是未来更为强盛的大宋边军种子,不管将来是屯戍在大宋的什么地方!
杨可世也振臂而呼。
“向东!向东!向东!”(未完待续……)
第三卷补天裂第一百六十四章宴鸿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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