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城南门之外,郭药师高大的身形骑在马上,只是任背后那领黑色的披风,被野外大风吹得猎猎作响。
数百甲士,披挂整齐,列阵而后,只是在静静等待。
这个景象,一如他送萧言返回大宋列阵夸示军威的时候。但是每个人脸上表情,都不再如那日轻松里带着一点炫耀,而是自郭药师以降,人人心神不宁。
常胜军各营将佐,身穿红袄,只是策马侍立在郭药师身后,两两眼神相撞,都不自然的扭过头去。
常胜军是怨军八营凑合在一起的,郭药师的老底子加上死心塌地跟着他的甄五臣甄六臣兄弟所部,不过四千余,还有三千是原来怨军当中最为能战的董小丑余部,其他灵星,都是各营余部聚合在一起。而郭药师也不过只有一年多时间来整合这支军队。原来怨军能够四下转战,而常胜军一直在涿易二州不动,除了保存实力之外,还有部分因素实在是因为还未曾将常胜军完全消化掉,所以一动不如一静。
萧干突然统领大军逼上门来,声势实在太过惊人。来的又全是契丹奚军的精锐。骑兵多,战兵多。以大队骑兵的机动力,足以控制好大一块的战场。自从发现他们的动向开始,常胜军在涿州南面,东面,西面三个方向的通道都已经被萧干所控制,哨卡堆拨全部被驱逐回来,只给他们留出了南面一条道路。
这样的对手,打野战常胜军肯定不是对手,数量质量都不如人,士气也不如新胜之师高。虽然哨探表明萧干大军根本没有攻城辎重。很难一举打下涿州,但是涿州又经得起多久的围困?
只要不是郭药师嫡系出身的,被萧干大军这样张开声势的一震慑,人人都有别样心思。怨军忽降忽叛已经成了习惯,换一个主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了。了不起不伺候郭药师这个大当家的就是了…………问题就是,谁也不知道萧干到底想干嘛!
特别是在突然接到萧干传信,要来单骑赴会,校阅常胜军所有将佐的时候!
自从得到萧干传信之后,郭药师立刻大张旗鼓的开始预备,一边周告部下以安其心,一边将自己嫡系多数调出涿州,依城下寨,要是萧干是用此书信懈怠他的心志,趁机率领大军直薄城下,将常胜军在涿州六七千人逼在城圈子里头,那才真是大事去矣。
兵事戒备完成,稍稍安定人心。郭药师这才将军官扫数都带了出来,在约定时候等候萧干的到来。所有人一概整装,袍服甲杖,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应仪仗,全部备好,务必让萧干挑不出一点毛病。军官卯簿,同样造册完毕,以便萧干点校,说不定还有什么犒赏,会按人头发放…………总而言之,在郭药师看来,萧干也许对自己没有敌意,但是有戒心,他是想借着辽军撤兵之际,以主力来巡视一圈,震慑一下他们常胜军,让他们不要起二心的!
毕竟这方面,萧干来比耶律大石来还要有优势一些,萧干对他郭药师,也算是有恩德在………………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思绪翻来覆去,让勒马在那里等候的郭药师最后只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烦躁的在空中虚挥了一记马鞭,胯下四蹄带雪的健马耳朵一竖,只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
看着主将愤懑,最为心腹的甄五臣不出声的轻轻带马,走到了郭药师身边。
不用回头,郭药师也知道是自己这个最信得过的老弟兄过来了,他低声问道:“五臣,没问题吧?”
放在平日,郭药师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饶是他已经将自己能够想到的事情全部预备了下来,还是心中觉得没有底!
甄五臣看了郭药师一眼,这个时候,也只能开解他了:“都管,应是无恙。我三千精卒,都已经依城下寨,将涿州遮护得严密,萧大王大军再锐,也不可能一鼓而将我等摧之。易州调回来的赵鹤寿部有二千,俺们也有一千人在监视着。所有将领,都管大人都已经带出来,军中无主,是再不可能闹事的…………只要萧大王一到,俺们快迎快送,萧大王还能带着契丹军和奚军,在涿州城外长扎住不成?都管大人不是说么,萧大王还是要急着返回燕京的,他和大石林牙之间,必然出事!”
郭药师嘘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十几步外列队等候的百余员常胜军红袍将佐,郭大郎和赵鹤寿都面无表情的侧身其中,董小丑一脉留下来的将领,一个不少的全部都来了,也都显得安安静静。
他转过头来,才让自己脸上露出了怨毒的神色,低声切齿道:“可恨董小丑留下来的那些余部,简直是怎么也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此次事了,拼着常胜军元气大伤,我也要料理了他们!”
甄五臣却没有答话,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郭药师今日如此心浮气躁,让他本能的觉得心中发紧。
都管啊都管,你带着俺们纵横天下,靠着的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无所顾忌的气度!现在有了一个常胜军了,怎么反而就瞻前顾后了起来了?
也罢,就算出了什么事情,大小姐现在也安全的在宋境,都管这一点血脉,不曾断绝…………入娘的,自己想到哪里去了,自己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得都管平安!
甄五臣侍立在郭药师身后,只是悄悄握紧了要紧佩刀刀柄。
而郭药师也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远远的投向南面。
也不知道又等候了多久,直到日头已经渐渐移向正中,才看见前面派出去迎候的十几骑快马飞也似的赶了回来,远远的就朝着郭药师这里大呼:“萧大王到了,萧大王到了!”
等候得多少有些不耐烦的常胜军将领们嗡的发出一声低哗,不自主的就开始整理袍服衣冠,马匹也开始躁动起来,却被主人用力勒住,只能原地跳动着发出不安的嘶鸣声。
郭大郎厕身在队伍当中,缓缓一紧腰间犀带。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甚至也没有去看郭药师一眼。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时候,他面白如纸。
远处传来了更多的马蹄声音,到了最后已经连成一片,马蹄声是如此的惊人,让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正在那里肃容等候的郭药师变了脸色,谁知道萧干带了多少人来?他回头顾盼了一下等候的队列,常胜军将佐们也同样脸上出现了忧惧的神色,有的人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兵刃,郭药师手指一跳,几乎就想马上抬手下令,一部列阵抵抗,一部保护他退进涿州!
旁边甄五臣眼疾手快,一下在旁边就按住了郭药师的右手:“都管!”
郭药师深深吸口气,拿开了甄五臣的手,冷着脸朝他点点头:“某家知道!”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黑色的大旗,黑底火焰纹镶边,上面一个大大的萧字。同时出现了有七八面大旗,猎猎卷动,然后才是一片跳跃着的铁盔上的野鸡翎毛。到了最后,才看见数百骑甲士,簇拥着萧干出现在视线当中。
这数百骑士,都是长大汉子,衣甲整齐,盔甲还用火烧过用以退光。数百甲士集合在一处,这奔腾翻涌的黑色,乌沉沉的似乎直撞进人心底。他们又是才在白沟河取得空前大捷,深入宋境百里,压得大宋西军在雄州前不得不掘长濠据守,不敢出营门一步的得胜之师。人强马悍,还带着逼人的锐气,才一出现,就夺人眼目!
郭药师捏着马鞭的手指已经泛白,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后面列阵等候的手下同样屏住了呼吸,只是看着眼前景象。他们常胜军,虽然也是一方豪强,但是对着这百年大帝国大辽所留下的最后菁华余烬,还是天上地下!
每一刻时间的流逝,郭药师都想抬手下令,握着马鞭,几乎都攥出了水来!他的十几个心腹嫡系将领,已经不由自主的纵马上前,拱卫在他身边,只是屏住呼吸等他的号令。甄五臣也不住的看着郭药师,只是低声道:“都管,这些骑士没有挎弓,没有带长兵刃,冲阵都嫌不足,何况攻城?”
甄五臣所说,郭药师何尝不知道,但是他心中就是有一个声音在高喊:“不对,不对!快进涿州,闭城死守,这萧干,不能迎他进涿州!”
但是理智却是在强逼着他不要下这个命令。只要这一声令下出来,他就和大辽彻底决裂,在和大宋还没有确实接上头的情况下!常胜军孤军处此,就算勉强不败亡,也将彻底丧失对时局的影响力,他郭药师也再不能更进一步!
时间似乎极短,又似乎极长。就在郭药师还能勉力遏制住自己,他的部下却差不多快将兵刃拔出来的时候。萧干迎面而来的队伍当中突然传来了长长的号令声音,前面捧旗骑士,纷纷单手勒马,一排健马长长嘶鸣,将土块刨得乱飞,只是收住脚步,后面的大队黑甲骑士也都次第停下,让开一条通路。等这三四百骑都停顿下来,才看见通道当中,萧干瘦高的身影,裹着一件旧披风,在十几名侍卫簇拥下朝这里大摇大摆的过来,这大队甲士,并未曾跟上他们。
在这头的郭药师以降,只要是他的心腹将领,都松了一口大气!
果然如都管所说,萧大王此来,只是为了示威震慑一下俺们,却不是有心对付俺们常胜军!
在离郭药师还有几十步的地方,萧干却已经利落的翻身下马,朝着郭药师这里哈哈大笑:“郭都管,怎么看到某家来了,却是这般神色?某家带着的这几百兄弟,怕入城了,郭都管的衙署挤不下这许多人,也就懒得多走这几步了…………你还不预备酒肉,在这里招待某家的手下?直愣愣的戳在那里做什么?”
一直面无表情的郭药师这个时候似乎才被惊醒,猛的翻身下马,他的手下比他动作还要慢一点,看着郭药师已经恭谨拜下这才跳下马乱纷纷的行礼:“恭迎四军大王!”
萧干走到离郭药师七八步的地方,站定立住,只是呵呵笑着抬手示意让他们起来。他今天显得气色极好,往常那一脸苦相都淡了不少,仍然是一身朴素的装束,带着寥寥十余名护卫站在顶盔贯甲的常胜军将佐之前,却有如出门行猎一般的闲散。
在他身后,几百辽人精骑也都下马,牵着马并不过来,只是静静的看着这里。
郭药师从地上跳起来,只是回头大骂:“直娘贼,怎么没想着预备酒肉挑出来?回去两个人,整猪整羊好酒好茶,都挑过来,伺候好大王侍卫!”
两个手下轰然应诺,掉头就朝城内奔去。
郭药师也是尴尬,自己紧张万般,什么都准备了,却忘了款待萧干侍卫!萧干这下是给足他的面子,几百人都不入城,想是已经照顾足了他郭药师的心思,如此想来,今天这关,说不定就能平安度过!
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没忘记了警惕,朝甄五臣微微一示意,甄五臣顿时悄悄摆手,十几个心腹嫡系将领就簇拥着他上前。要是他单身上前,萧干身边十几个侍卫给他一刀,那才叫不明不白,常胜军骤失主帅,说不定还真给萧干夺军成功!
在甄五臣等的簇拥下,他几步就到了萧干面前,搓着手只是笑着不说话。萧干瞪他一眼,掂掂手中马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鞭就抽在郭药师脸上!
啪的一声,郭药师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道红印,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郭药师身边将领,甚至将手又按回了佩刀之上!
郭药师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萧干戟指着郭药师鼻子,破口大骂:“你这腌臜厮,某将你提拔至此,数次保你,你却动着什么样的心思?某在前头大战,你在后头自保实力?某调不动你郭药师了?来见你一次,你却逼城下寨,戒备着某?信不信某真踏平了你这个鸟涿州?某特特拔了你几个鸟哨卡堆拨,让你这腌臜厮知道某还在大辽!怎么,你这腌臜厮服是不服?”
郭药师只觉得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已经落在了地上。他怔怔的看着萧干,扑通一声跪地,再度大礼参拜,垂着头不敢抬起:“郭药师岂敢当大王之虎威!只是现下宋辽交兵,不得不加以戒备一些,大王所说自保实力心思,也确实有一点…………但求大王宽宥!”
萧干重重的哼了一声,用脚踢踢郭药师肩头:“起来!”
郭药师只是不起:“…………只求大王重重责罚郭某!”
萧干看他一眼,嘿嘿一笑,伸手就去拉他,郭药师也一扯便起,再看他脸时,眼中已经满满的都含着眼泪,一副自责已极的模样。
萧干大模大样的笑道:“某既然来了,你还能来接驾,这事就算过去…………装什么女人模样!你郭药师某还不知道,无非就是盘算着你那点常胜军实力!死了娘老子也再不见得会掉眼泪…………你且放心,这次回去,某补你粮草,补你器械甲杖!大石林牙有契丹军,渤海军,汉儿军。某除了奚军,不也得有你这常胜军?左辅右弼在一起,大辽国事才有可为嘛!”
这句话又坐实了郭药师的猜测,萧干此来,果然是为了让他畏威怀德,要笼络他以为臂助,用来加强他四军大王的实力,对抗风头鹊起的大石林牙。燕京传闻,果然是真的,萧干此人,外宽内忌,野心勃勃,好容易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可能还让一个耶律大石骑在他头上?
这个时候,郭药师只有在心中冷笑。自己果断决定投宋,还是对的。大辽已经如风雨飘摇,耶律大石和萧干还这样争斗,存亡只是指顾间的事情。大石林牙已经回军,萧干在涿州左近耀武扬威之后,也不会久留,必然回返燕京和耶律大石斗去,宋辽之间边境已经完全敞开,敷衍完萧干之后,自己就应该主动下手,接应宋军北渡白沟河!到时候,再借宋军之力,将自己常胜军内部清扫干净!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好,郭药师只能一脸羞愧夹杂着感激的神色在那里只是搓手干笑。萧干又瞪了他一眼,骂道:“还让某在这里站多久?还不迎某进城?看看你们常胜军的将佐?某瞧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郭药师哈哈大笑,大豪气度似乎又回到了身上,他撮唇呼哨一声,早有人将马牵来,郭药师当先上马,就要拉萧干的马缰,亲自为他引路。
萧干却笑着推开他的手:“某自家骑得稳!”也翻身上马,不要郭药师头前引路,只是和他并行,萧干侍卫和郭药师的心腹将领自然分成两队,跟在两人身后,再然后才是百余名常胜军将佐。其他列队等候的甲士,只是留在当地,准备招待萧干带来的骑士侍卫。
萧干回头看看那些恭谨的常胜军将领,忽然和郭大郎的冷冰冰的目光遥遥一碰。转过头来,低声对身边郭药师道:“董小丑之子?”
郭药师脸色沉郁,不出声的只是点了点头。
萧干淡淡一笑,再不多言,猛的一扬马鞭:“走,看看你郭药师,拿什么好东西招待某家!”
而郭大郎,只是夹在在队伍当中,脸色越来越是苍白,到了最后,简直有如一张白纸。
苍黑色的涿州城墙,就矗立在这混杂的队伍不远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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