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萧言所言,检查禁军经费财计事,不过是伐燕战事之后,一时僵持的汴梁朝局未来变动的一个引子。由此开始,诸般人物将次第卷入进来,直到将汴梁中枢所有一切,都完全牵动。而萧言所殚精竭虑布局谋篇的,却不仅仅是禁军经费财计事而已。
此时此刻,在延福殿中。着急穿着绛红纱袍,戴着纱帽。正与两个心腹臣子,商议些事情。其中一人赐坐在下,身材高大,白须皓然。正是蔡京。另外一人侍立在赵佶身边,显得更亲近一些,却正是梁师成。
这些时日,蔡京和梁师成都显得非常低调。并没有对朝局有什么举动。蔡京是什么盘算,他城府太深,外人很难看得明白。至于梁师成,就纯粹是避避风头,熬过在萧言手里折了一阵的风头再说。随着时局渐渐变化,随着汴梁城暗自扰动起来,如梁师成暗自往还了对其间局势有心之人之后,也终于按捺不住要跳入场中。至于蔡京,只要身在汴梁,估计也终将是局中人物。
今日赵佶与蔡京他们在这延福殿中,也不是商议什么要紧的事情。无非还是算算财计上面的那点事情。
萧言前段时日应奉天家两百多万贯,在禁军坐粜事上又得了一笔。不过现在还压在萧言手里,作为发行第二期债券的凭借。赵佶预想按照萧言本事,今年少不得还有两三百万贯流入他的内库当中。
一旦稍稍有了些钱,赵佶自然就想着自己享用之事。他久矣不治宫观,正不自安,怕妨碍自己修道长生之途。就很是想花一笔钱出去。这事情自然是梁师成的首尾,具体要和他商议的。
可是今时不比往日,由禁军坐粜事而生发出来的财货,纯然用于赵佶自己的享用,实在是说不过去了一点。多少要点缀三司亏空一二。召蔡京来,就是商议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继续弥补的亏空,有什么必不可少,三司却挤不出来的支出。蔡京在这上头,向来是深体圣意的,必然能做得圆满,既不伤他圣君之名,又让他能少朝外掏一点。
另外则就是关于这坐粜事所生出的这笔钱,还要与蔡京商议一下。是作为常例,每年禁军各项支用照常发放,只是其中三百万贯却坐支給萧言作为他运营资本。或者就是干脆在拨付禁军各项支用上直接扣除这三百万贯。
在赵佶的倾向,自然是愿意将这三百万贯交给萧言营运。他营运所得,源源不绝的就应奉的是内库。对三司财计,他点缀一些便罢,至少一半还是留给他的。若是直接扣掉这三百万贯,节省下来的,还不全是归三司支用,对他这个官家来说,没半分好处。
修治宫观之事,说出来毕竟有些碍口。只能放在后面,最先和蔡京商议的,还是这三百万贯的数字将来如何处理的事情上。在赵佶想来,萧言得这差遣,得蔡京之力不少。当然蔡京在面上撇得干净。这个时侯蔡京虽然不会明着和萧言拉什么关系,至少为难萧言的事情蔡京是不会做的。却没想到,他提出此事之后,蔡京端默半晌。最后才起身行礼,断然道:“此三百万贯资财,只是特例,今后决不可留置在萧显谟手中运营。正应从每年拨付給禁军各项支用项下扣除,作为国家财计别处开支。老臣意见就是如此,请圣人明察!”
赵佶一怔,还未曾开口。旁边梁师成却冷笑一声:“这三百万贯,是萧显谟从禁军中挤出来的,这个时侯三司却要将之攘夺过去。而且这三百万贯,在三司手中就是三百万贯。在萧显谟手中却能生出五百万贯,六百万贯,甚而更多出来。从东府到三司,却有这个本事不成?”
赵佶只觉,今日还是与这两个心腹臣子与会,两个人对萧言的态度,却是比起上次完全反了过来,微微有些讶然。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为皇帝发了财同样心情不错。当下也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梁师成说得不错,这萧言的确有理财本事。就是以资财用来发债,别人也只是认他,三百万贯在他手里的确能生出更多来。如何不能交付于他,让他运营,以便对国计有更大好处?”
蔡京不动声色,淡淡道:“萧显谟掌握之资财,已然太富。又经发债一事。动辄便是数百万贯出入。虽然萧显谟勤谨应奉天家内库。然则人臣掌握如此之多资财,实在有些干碍。为萧显谟自身计,也不能再多将资财交于他手中了。国家自有三司为国理财,若是再将大笔资财交在萧显谟手中营运,岂不是就别立了一个三司出来。那国家设官立衙,还有什么意义?”
这番话蔡京说得是义正词严,完全不象他向来做派。当年设立东南应奉局,等于大宋在东南另外一个负责财计事的官衙,一时权倾半壁。蔡京只有竭力促成,没有在这上面说半句话。现在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也似。让人很难相信,当日是他奔走出力,才让萧言坐到现今这个位置上面。
梁师成的表现,也不象他一向对萧言态度了。今日仿佛是铁了心对萧言力挺到底,当下又是冷笑一声:“如今三司,除了哭穷,还对国家财计有什么补益么?只会每年一届又一届的发钞,发出来就是贬值,到处拒用。现在官吏俸禄,都是钞多钱少,大伤国朝历代恩养士大夫的本意!现在有一萧显谟在,能有三司未曾有的理财手段。凡事有经有权,此刻正是窘迫时侯,暂时委以萧显谟重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旦国用稍稍宽裕,自然一切都归于正途。萧显谟是圣人亲自提拔于微末之间,现在效力之心正切。正是敢于任事的时侯,却要限制他的作为,正是误国不浅!”
梁师成和蔡京这番交锋,让赵佶听得颇有些目瞪口呆,甚而有一种不适的感觉。对于一个合格的君主来说,应该明白作为梁师成和蔡京如此地位的政治人物,其实是没有什么预设立场的,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其实就代表这件事情能带给他们的损益。这个道理赵佶如何能够不知道。不过他也懒得去想其中究竟了,在赵佶看来,不管事态发展到什么地步。他这个皇帝都能稳稳控制住局面。他处断一件事情,基本出发点还是这件事情带给自己的利益有多大。
当下赵佶微笑道:“太师自然是老成谋国之言,但是梁师成这番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在……凡事有经有权,现在财计如此窘迫,的确是要用些非常手段。国家大事,处处非钱不行。再不拿出非常手段,这国家财计事将伊于胡底?太师当日就是盛赞这萧言之能,大有揽为臂助,在三司用事的意思。现在怎么却又谨慎起来了?”
在赵佶心目中,对萧言当然有所忌惮。可是随着神武常胜军出外。这忌惮虽说不是烟消云散,也淡得差不多没有了。而且萧言这等人,可算是幸臣当中的极品。南来之人,和朝中各派都没什么牵绊,也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根基。可以放手使用,一旦生出什么意外的变故出来,就算牺牲了,对朝局的触动也是最小。看着萧言居然能在禁军财计事得手,赵佶兴致勃勃的就想将这南来子大用而特用。
赵佶这番话问出来,其实就是想蔡京自己转个弯子,找个台阶下算了。不要误了他这位官家的生财大计。按照赵佶对蔡京的了解,在君王事情上,蔡京总是圆滑的。却没想到,今日蔡京却没在这个上头继续迎合下去了,只是拱手道:“臣意期期以为不可,还请圣人熟思再三。”
赵佶有些不高兴了,这些年来,谁敢真个拂逆了他的心意?不过面上还是丝毫不显,淡笑道:“不过三百万贯的事情,政事堂不肯副署以为成例也就罢了。暂时搁置,等些时侯再看看罢…………若是有什么弊端,再叫停就是。”
梁师成侍立在赵佶身后,顿时就是心中一喜。却忍住了,没有现于颜色之上。大宋政治制度,到了此刻,对君权的限制已然到了最小。往常这等事情,没有政事堂的副署,怎么也不能作为成例。现在就算政事堂不肯副署,赵佶还是可以让此事继续推行下去,大家都装糊涂罢了,少有人能做仗马之鸣。赵佶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不管政事堂方面是不是愿意配合行事,萧言掌握着三百万贯禁军坐粜事资财用以营运的事情还是就这么着了,先凑合个一段时间再说。
蔡京默然听完赵佶的话,拱拱手,什么话也没说。
蔡京今日这难得的不合作态度,让赵佶本来很好的心情顿时就打了个折扣。本来下面要商议的事情就是萧言这些时日应奉内库的资财拿出多少来給三司点缀一下。蔡京这般,赵佶差点就不想提起这件事情了,一文也不给三司。
不过这个帝国,毕竟姓赵。他再怎么荒唐轻易,也不能丝毫不顾及。当下哼了一声,淡淡道:“…………萧言那里的事情,就先搁置,看看再说…………这些时日,不能说萧言奉职还是相当勤谨的,陆续应奉内库约有二百余万贯的数字。坐粜事要是发行第二期债券结束,少不得也有三百万贯入内库。这笔资财,自然不是供朕一人享有的,这几年来,朕的内库向外朝拨付了多少?就连封椿都快干净了,世人无知,总有对朕这方面的讥弹,却不知道,这个天下都是朕的,朕积财货,又有什么用处?”
赵佶俨然坐于上首,说得义正词严。坐在下手的蔡京和侍立在他身边的梁师成,都唯唯而已,没有答话。
要是赵佶说他不贪财货,不贪图享用,那天下就没有这般人了。不过他有句话说得没错,这几年来,因为国计财计事实在太过于窘迫了,赵佶身为君王,也不得不从自家内库当中拨付了大笔资财于外朝三司等处支用。对于赵佶这等人而言,和剜肉挖疮的感觉也差不多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穷了几年的赵佶,在这个时刻对财货一事就看得加倍的重了。
那边赵佶发了几句牢骚,最后还是说正事:“…………内库实数就这么多,前些时日因为两军出外事,内库又支放出去六七十万贯之数。现在余存虽然不多,但是萧言那里年尾之前总还有些进项。三司现在窘迫异常,秋税种种进项随来也就随支放了,周转极是艰难。朕的意思是要不要再从内库拨付一些出来?蔡卿深知国家财计虚实,看看有什么实在要紧,又的确腾挪不过来的用项,朕来出钱,先顶上一顶。朕为天子,这等事情是躲不过去的…………蔡卿,你意下如何?”
三司此刻,的确是千疮百孔,一年入项虽然也还有七千多万贯。但是比起大宋顶峰时期已经降了三成。而且大宋用钱处所在皆多,处处都是。而且消耗惊人。夏秋两税,虽然不断解来,但是几乎是一入库马上就支放出去。还欠了不少,许多必须是官府做的事情,都没法做了。现在国家财政能保证的,就是官吏俸禄,军队粮饷,还有南方通往汴梁漕路的整理。其他各地河工,各地修缮营造,各处养病救济常平补盗仓场城防修治等事,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就只好干看着。属于各地转运使掌握范畴内的地方财政,留存比例已经到了少到不能再少。一切都是在苦苦支撑而已。
大宋这个时侯,就如同一台运转了百年的机器,到处都在漏气,到处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亟待刷新整理,但是作为中枢,掌握的资源却是历年来最少。但是民间却积淀着天量财富,淤积在那里转动不得,而且贫富分化也在加剧,这种加剧程度更进一步的加深了民间财富淤积的程度。也正是因为如此,萧言一手就能经营出几百万贯的大额现款收益,为什么得赵佶如此看重。
在赵佶和梁师成想来,赵佶愿意向外掏钱,蔡京还不马上就狮子大开口。总要将内库现在好容易有的一点积存要走一大半才肯罢休。赵佶也做好了和蔡京讨价还价的准备,他的底限是现在内库积存的不足一百五十万贯,最多拿出来一半。就算萧言在今年还有两三百万贯入帐,这些顶天也再给外朝三成就算罢休了。
赵佶原来的手面,自然绝不止此。但是这几年,实在是穷得怕了。伐燕战事,几千万贯的伐燕捐没有一文进他的私囊,还将最后的老底子贴了进去!这些经手的士大夫们,谁不是居间捞得盆满钵溢,就自家这个当皇帝的干赔。到了现在,赵佶也是善财难舍。
今天蔡京的举动,却再次出乎了赵佶的意料之外。蔡京淡然拱手行礼道:“圣人垂顾之情,臣下宁不心感。然则既然圣人将调和阴阳,协理财计之事托付臣等。臣也只有勉力支撑。天子不计四字,臣常与圣人言及。所孜孜以求,也就是圣人少为这等事情忧心。然则臣力薄任重,现在却使圣人得不时垂顾,实在是有愧于心。
…………圣人内库,也匮乏久矣。萧显谟大才,能于应奉天家事稍尽绵薄,臣也大感欣慰。毕竟识人未错。大宋富有四海,又平灭辽国,一举遂了列祖列宗心愿。这个时侯正因该壮丽天家气象,为四海瞩目。这是天下升平无事的根本。臣等不能在此事上稍尽绵薄,已经是惶恐万分,岂能再让圣人内库贴补三司财计?萧显谟应奉天家资财,此刻三司一文也不敢要,若实在有什么要紧处,到时候再烦渎圣人罢。”
一番话从蔡京口中说出,既漂亮又堂皇。让侍立在赵佶身边的梁师成又妒又恨。这番功夫,他怎么就不具备?
赵佶听见蔡京不要他的钱,心中顿时就是一喜。刚才对蔡京那点不满顿时就烟消云散。这蔡京毕竟是蔡京,虽然后来因为权势太重,自己不得不下手平衡。可是这位太师,始终是最知道他心意的,而且威望也够,能镇得住朝野各处。不象他去位几年,反而闹得朝局动荡,各人自行其事,让自己不能有丝毫安生!
他要是能一直这么知情识趣,而且也不揽权势,再是当年让君王都忌惮的权相气象,就让他在这宰相位置上终老。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宋还没有如此重臣能终老于宰相位置上面的,要是如此,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当下赵佶就想闭口,什么都不必说了。别人都不想要钱了,自己这个天子也要识趣。还多生事做什么?却没想到,今日他的意外连连。一向比起蔡京更加知情识趣,应奉天子比蔡京还要谄媚几倍的梁师成却在旁边冷冷开口:“太师这番话说得的确是堂皇,然则前番永宁军和神武常胜军出外事,还不是圣人内库担了大头?现在不开口,到时候却又有什么事情,圣人为天下计,难道还能勒掯着不出?还不如现在有什么必不可少,三司却拿不出钱的要紧事,先爽爽快快说出来就是,省得到时候又在官家面前打擂台,到那时候,今日太师君前这番冠冕话语,就未免有些欺心了。”
赵佶不悦的看了梁师成一眼,今日这两个臣子,实在让他有些不适应,处处都透出古怪。不过梁师成说得也是正理,有些事情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三司窘迫他是深知,现在手里有笔活钱的,就是他这个天子。真到了事到临头的时侯,还不是要转到他这里来。今日既然提起了话题,干脆就爽爽快快说清楚。一次论定,省得将来再生出什么事情来。
蔡京淡淡的扫了梁师成一眼,拱手道:“圣人明鉴,三司处岂能没有要用钱的地方?单单是秋日汴河左近河工,就要两三百万贯的工役材料粮菜钱,三司处现在还不能完全筹措齐。一旦冬日河工不治,明年漕运就要大受影响…………然则臣打定的主意,就是勉力支持而已。朝廷中枢之所以有威权,无非就是在这事权而已。如果朝中处处急用都要指望某位臣子为朝廷奔走筹钱,这中枢威权何在,这朝局平衡何在?臣打定主意,不开口向圣人内库请一文就是此意,能自己支撑的,就自己支撑。而萧显谟应奉内库资财,就只限于内库而已。一则使天家不至于太过匮乏,再则就是这中枢涉及财计的威权,还是掌握在圣人手中。臣一番心意就是如此,还请圣人明察。”
这番话说得又更深了一些,赵佶听得也不由一怔。这的确是从宰相角度考虑的问题。不比当年王黼等辈为执政的时侯,什么事情头痛医头,脚痛治脚,一切能敷衍过去就算了事。谁也不曾想得这么深远。这番话道理既深,而且处处都在为自家这个君王盘算。实在是贴心到了极处,一时间让赵佶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当年这番防范这个老头子,最后让他黯然去位,就算现在也不能全心全意信重,是不是略微有点过了…………转瞬之间赵佶又在心里一笑,对自家手腕大是自得。若不是当初用梁师成王黼等辈好好敲打了蔡京一番,他再接相位之后,如何能这般小心谨慎,知情识趣?说到底,都还是自己这位百年也未必一出的明君才有的本事啊…………赵佶心思在那里曲曲折折,最后却绕到了自夸自赞上面去。那边梁师成却似乎铁了心要和蔡京今日处处争论到底了:“太师说得倒是周全,然则前些时日,神武常胜军和永宁军外出事,为什么还要请发内库?这个时侯却象是将前事忘得干净,未免有些言行不一。”
蔡京仍然只是有气没力的回望了梁师成一眼,冷冷回答:“因为这是涉及军伍事!”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目中精光四溢,再没有一直在延福殿中表现出来的那等衰颓模样:“此刻朝中之事,其他一切都可敷衍,都可勉力支撑。就是在这军伍事上,不能再生什么事情出来了!国朝一百余年长治久安,根子就在这以文驭武,武臣及百数十万军将,俯首贴耳,不敢有半点异动上面!现今局势,已经不比以往。原来朝中可以压制武臣的帅臣凋零,而西军等又坐大,朝廷在这军伍事上,已经渐渐调度为难。若然对军伍事稍稍有什么应对不及,一旦让这些武弁生出乱来,到时候就是悔之莫及的事情!”
蔡京虽然年岁高大,但是一向保养极好。精力之佳,不逊于五六十岁之人。梁师成虽然比他小了二十多岁,但是作为阴人,此刻元气说不定还不及于蔡京。不过到了蔡京此刻,一切讲究惜福养身,不仅不如十几年前豪阔了,就是说话也向来少动情绪,能节省一分元气就是一分。
但是此刻,他却提高了声音,老眼当中精光四射,仿佛还是这位曾经权倾天下,为大宋历代权相第一的蔡太师的全盛时期一般:“现在武臣辈,还算是老实,无非都是长久以来已经成了习惯罢了。一旦他们生出事来,就知道朝廷已经难有多少手段约束他们!所以在军伍事上,一切都不得不慎。只求能缓过这一阵。这是关系国朝根本之事,岂能不慎?当日两军外出,独厚永宁军而薄神武常胜军,老臣已经觉得不可,不过群臣意见相同,老臣只有端默而已…………宫观所见,未免太浅!”
蔡京义正词严,赵佶和梁师成都听得目眩神驰,一时则声不得。
蔡京毕竟是久掌权柄的重臣,人既聪敏且久历世事。这大宋的事情,还有什么看不清楚。至于那个萧言屡屡让他有看走眼之叹。只不过因为萧言拿出来的,经常都是超越蔡京阅历的手段而已。
此刻大宋,的确有根本动摇之忧。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文官官僚政治,根本就是在武臣军队团体俯首贴耳上面。而大宋也一直不遗余力的在限制这个武臣军队团体。
在政治上面抬高文臣地位到了近乎不近情理的地步是其一,集中全国绝大部分精锐兵力在汴梁拱卫中枢,为强干弱枝计是其二。厚养军队,给的待遇远远超过历朝历代,却又将这财权紧紧掌握在中枢手中是其三。还有其他种种桩桩的手段结合在一起使用,才维持百余年来大宋立国体制不至于动摇。
但是百余年之后,这些手段已经渐渐失去了效果。与西夏绵延的战事,加上神宗以后对西面锐意进取的国策。让许多人都以军功而起,武臣地位,渐渐不比以往般低下,重将节度如种家等,差不多已经能与士大夫阶层分庭抗礼了。而赵佶一朝,杂用幸进之臣,党争更烈,对士风摧残也是极其惊人。文臣士大夫这个团体从整体而言,已经略略有些压不住阵脚了。
从制度上来说,原来中枢禁军之精,远超四方。全国各处边地军镇也分配平衡,能互相牵制。就算中枢禁军,也有层层防范。上四军用以压制其他的都门驻泊禁军,上四军之上,还有名目繁多,皆为精锐的诸班直亲军。但是百余年后,尤其因为西夏战事的影响。全**力已经失衡,西军已经过份壮大。而中枢禁军,从上到下,已经完全烂透,就算都门禁军自家内部的层层牵制之效也完全失去。
在财政上,国家对军队的财计事完全掌握也已经失控,西军等不用说,自家回易四方,军队护送走私等等,已经能支撑自家开支不少。更不用说陕西诸路的田土出产,也几乎都归于西军上下大大小小的将门世家。已经初具一个藩镇团体的雏形。就是对都门禁军,每年巨额经费拨付下去,如何支用朝廷不管西府还是东府都不大插得了手下去。更不用说现在朝廷应付这些军费已经越来越为难,对军队财计事也只有管得越来越松。
现在还能勉强维持以文驭武的体制,无非都是巨大的时代惯性使然。万一有什么因素,让大宋的军队生出事来,到时候这个维持大宋根本的体制就再难运转下去!
(大宋中期以来,对西夏战事绵延数十年,国家财政也向其倾斜,多少施政方略也尽量配合这场战事。古往今来,但凡一场战事持续如此之久,对再稳固的统治体制,都有巨大的影响。哪怕萧言来前那个时代,强盛号称新罗马帝国的美利坚合众国也是如此。越南战争持续七八年,国内局势就是大变。反恐战争十年,国内更是到了又需要改弦易辙的时侯。大宋自然也不例外,在宣和年间,已经是以前数十年积累的矛盾就要总的爆发出来的前夜。若是没有强大的外敌在,大宋也许还有自己慢慢调整化解的余地。但是偏偏碰上了强悍的女真崛起,而大宋正处于最软弱,最混乱的时侯。最后才导致了靖康年间的悲剧——奥斯卡按)蔡京这一番话语,在赵佶和梁师成心中,激起了各个不同的反应。梁师成在旁一声不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出来。赵佶心中一动,固然觉得蔡京这番话说得没什么问题,这军伍事的确是需要谨慎一些,却略微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了点。想来也是梁师成今日处处针对蔡京,蔡京不得不将话说得夸张一些,好将梁师成顶回去。现在看起来效果不错,梁师成果然就不开口了。
赵佶勉强一笑:“太师所言,自然是老成谋国之言,朕也深以为然…………既然军伍事不得不慎,将来一旦有事,朝廷财计能不能支撑周转过来?”
归根结底,赵佶还是关心一个钱字。今天商议的也都是关于钱的问题。说到最后,蔡京虽然嘴上漂亮,其他事情不用内库掏一文出来,都是蔡京主持着尽力敷衍。一旦有什么军伍上的事情,最后还不是得他赵佶来掏腰包?现在先打听清楚,到时候一旦以军伍事名义请发内库,这蔡京的胃口到底有多大。自己好容易有点进项,可不能全部都赔进去了。
蔡京看了一眼赵佶的神色,心下暗叹一声。今日他的作为,的确是难得的没有私心。他虽然是权位之心丝毫未减。但是他知道自己毕竟属于士大夫阶层,与大宋现有体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有什么争斗,也是在此体制范畴之内。在这一切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时侯,还是在尽力维持这个旧有体制。反正他也没多少年好活了,只要生前一切都能敷衍就好。至于死后之事,却是不必操心。
赵佶他是了解到了骨子里面,看如此神态,还是关心这自家财计事。自己一番苦心话语,没多少放在心上。如此荒唐轻易的君主,实难指望他能有中兴之力。可是话说回来,若不是这等皇帝,他岂能有几十年权倾天下的风光时日?君主如此,自己在一天就敷衍一天就是,尽量维持生前身家权位,不受什么损失就是。蔡京也有这番自得,他在一日,只要心思还清明,总能勉强维持大局不至于溃决。
他又拱拱手,话语当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一丝激动,又恢复了那不咸不淡的垂暮老人语气:“朝中财计,一切都只是能勉力支撑而已。但有边事,实难筹措出相关支用。二三十万贯以内,也许还能周旋,超过这个数字,三司的确是无能为力。”
梁师成在赵佶身边,轻轻哼了一声。一副不屑模样。赵佶却没怎么在意,心下只是在盘算。二三十万贯以内,这个数字,实在是等于没有。一旦有边事生出,这花钱就是天文数字,动辄就是几百万贯起码。伐燕战事,不足二十万大军两年所费,就是超过了六千万贯。就算将来有什么边事发生,不至于有伐燕战事的规模。可三司现在能应付的数字,未免小得不成比例。等于就是明白告诉赵佶,现在国家财计,已经不能经历任何一场战事了!
将来万一生变,岂不是还得指望内库?指望内库,就等于是指望萧言那生花妙手。蔡京虽然口口声声反对让萧言继续掌握更多财计事,明里暗里也就是反对萧言继续朝禁军财计事中下手。可现在怎么离得了这个萧言?
此刻赵佶心中也微微有些后悔,永宁军和神武常胜军出镇,光顾着限制削弱神武常胜军。现下想来,稍稍公平一些也好。要是神武常胜军在河东边地生出一些什么事情来,到时候还不知道怎样应付!与今之计,也只有希望圣天子有百灵相助,在这段时日,一切都风平浪静!
赵佶原本高昂的情绪,这个时侯完全低沉了下来。在这局促的延福殿中,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下去了。当下强笑一声:“太师计较,朕已深知。一应事宜,朕再熟思…………既如此,太师且先安置罢…………梁师成,你也退下先去艮岳,准备一应宫观事,朕须稍稍静养一些时日,由虚生慧,再定国计。”
梁师成和蔡京齐齐起身行礼领命,赵佶随意摆摆手,就自顾自的退下去了。几名小黄门簇拥着他,就看见赵佶的绛红纱袍一闪,已经消失在繁复门宇中。
这边蔡京和梁师成几乎是肩并肩的退出延福殿中,梁师成雅不愿和蔡京稍稍多待一会儿,就要在内宦的簇拥下从另一处离开。蔡京却叫住了他:“梁宫观,稍停贵步,某有一言,当奉于梁宫观面前。”
梁师成嗯了一声,自从和蔡京扯破脸,上次将他攻下相位之后。除了在天子驾前议及政事,两人属于对面撞了一个跟头都爬起来就走的地步。蔡京叫住他要说什么,真是罕见得很。
他挥挥手,让身边内宦退下,皮笑肉不笑的迎向比自己高大一头的蔡京:“不知道太师有何见教?”
蔡京笑得从容,看一应不相干的人都远远退开了,才淡淡道:“见教不敢,只是有几句话,不得不与梁宫观分说清楚…………梁宫观及一应有心人,都在指望萧显谟继续向禁军财计事下手,好让禁军能生出什么事来罢?”
一句话顿时就让梁师成嘴角抽动,要不是这位隐相的城府也还算不错,当时忍不住就要叫一句,这姓蔡的老狐狸,眼光好毒!
梁师成和一应有心人,的确是如蔡京所说,指望萧言能在禁军财计事上继续下手,最后激出禁军将门世家及相关利益团体,生出事来,最后才好扳倒萧言这个眼中钉。
这些一应有心人,差不多就是奉太子为核心的旧党清流士大夫团体的中坚。别人对萧言也许还没有非去之而不可的决心。但是对于这些人而言,萧言现在隐隐和嘉王赵楷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举措,让嘉王赵楷再度得了彩头,再度风光起来。已经成了政坛上的生死仇敌!梁师成因为声势大衰,在赵佶面前宠信也觉得有些动摇,只能去寻觅盟友以自固。朝中各党,他是绝不可能与蔡京通同一气的,只有向着太子与旧党清流士大夫那里靠拢,加上对萧言的仇恨都是一般的,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现在他们的行事方略,就是尽量让萧言給赵佶挣来的钱,以飞快的速度花出去。赵佶只能对萧言期望更多,最后下定决心,支撑萧言对禁军财计事进一步的下手!
这段时日萧言韬光养晦,老老实实,和禁军财计事保持距离,也不知道让多少人暗中急得跳脚。觉得萧言这家伙实在太过于滑不留手。
萧言那里无法,就只有在赵佶这里使气力。今日梁师成一反以往,对萧言生财本事赞不绝口,要让萧言掌握更多财权,最好是和三司分庭抗礼,更希望蔡京能多在赵佶这里要点钱走,恨不得连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原因所在,都是为此。
如果说以前和萧言,还是寻常权势之争。现在萧言隐隐牵扯进了夺嫡事中,这就变成你死我活的争斗了。哪怕在都门禁军当中激出事来,也在所不惜!
梁师成背后冒着冷汗,面上却是冷笑一声:“圣人内库,某亦有检校之责。萧言此人,虽然某从来是看不惯。但是他能应奉天家,某也只有曲意包容了。现在国家财计事如此,就连圣人,也难免窘迫。某指望这萧言能多生出一些财货来,难道太师也看不惯了么?三司自家理财本事不行,内库有余,某亦希望圣人能贴补三司一些,反正对圣人而言,家国都是一体。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出自公心。太师却以此险恶用心揣测,梁某不敏,实不敢与闻!”
说罢袍袖一拂,就要大步走开。
蔡京却抢前一步,声音放得极冷硬:“难道梁宫观适才没有听明白老夫的肺腑之言么?现在唯恐是这军伍当中生出事来,梁宫观与一应有心人,却反其道而为之!哪怕就是都门禁军,生出事来,此辈有兵有财,就再也压制不住。以文驭武的大宋根本,就要完全颠倒过来!要都门禁军辈生事,无非就是军中鼓噪而已。这等手段,却是既伤人,又害己!一旦都门禁军鼓噪生事得逞,将来自然就再也约束不住。必然会频繁生事。为了平衡朝局,无非就是引边兵入内震慑都门骄兵悍卒,所有一切,都仰仗武臣辈之力,一旦如此,大宋的根本就动摇了!我辈士大夫,将如何自处?都门禁军,绝不能让他们生出事来!”
如果说在延福殿上,蔡京说得还多少有些隐晦。这个时侯与梁师成独对,就说得极为直白了。军伍生事,对于一个文臣士大夫官僚体系统治的体制而言。是绝不能放出笼的猛兽。特别是现在大宋已经失却了一应制约手段,只是依靠以往惯性在维持统治的软弱混乱之时!一方面开了这个先例,朝中党争各方,自然是有样学样。原来单纯政争,就变成挟武装力量相争的乱世之局了。而作为大宋统治阶层的士大夫团体,就算其中某方能得一时之利,对这个团体整体,却是莫大的伤害!
蔡京行事的所有出发点,自然就是从自家权位出发。他这个岁数了,说实在的,少有多少进取之心。虽然复相,人人忌惮。但是他还是更多的想维持到终老也就罢了。今日所言,的确是为了大宋的安稳出发。这般死气沉沉,到处生烟起火的局面,也好过让武臣辈骑到文臣的头上,再复五代故事。只是这一番难得为大局考虑之心,不知道能不能为人所接纳了。
梁师成心中又是微微一动。在延福殿中,蔡京所言,其实已经让他认真思索了一下。不过什么话从蔡京这里说出来,都让他下意识的不惮于怀着最大恶意来揣测。蔡京说得这般义正词严,还不是担心他们一旦与禁军将门世家合流,掀起风潮来,已经在朝中再无抗手了。他好容易复相,岂能愿意再黯然下台?这个时侯急切担心起来,才刻意想限制萧言行事。好保住他不受什么牵连————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都门禁军这般废物,除了俯首贴耳的作为工具行事,还能生出什么大事出来?当真都是笑话!
梁师成堆起一脸假笑:“太师苦心孤诣,梁某实在感佩莫名…………只是太师未免虑及太多。今日所言,都是财计上面之事,怎么扯到了禁军生事上面去?未免也太过危言耸听了一些,国朝圣君在位,都门河偃海清,何至于如太师所言?圣人实在有要紧差事交代于梁某,梁某不能陪太师在这里闲话了,就请安置。有什么事情,将来再说罢。”
说罢对蔡京略略一礼,转身就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几名随从内宦,忙不迭的迎上去,簇拥着他向禁中之外行去。
蔡京眯着老眼,看着梁师成背影。最后只是长叹一声。自家已经没几年好活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而且现在朝中争斗如此之烈,互相都快红了眼睛。自家就算想做什么事情,维系大局,也是处处牵制,着手不得。只要专心维系自家权位不失就是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蔡京也有这个信心,一旦生出风潮,他的地位还是能巍然不动!
去休去休,将来如何,将来再说。这大宋,也不是老夫一人的大宋!
蔡京这个时侯浩然感慨,一副忧心忡忡却无人应和的伤感。却浑忘了,这大宋党争转为剧烈,直到朝着亡国之途飞奔而去的如此乱象,其始作俑之人,却是他蔡京!
这般感慨就一瞬间,蔡京此刻心念电转,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突然又想起了萧言。朝中如许人不愿意看着萧言收手,想逼着他硬朝这个火坑里面跳下去,顺而牵连朝中一批人,甚而影响夺嫡之争。而萧言如此聪敏之人,难道不能看出其间虚实么?他是否有所布局准备,来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波?
从哪个角度想,蔡京也觉得萧言毫无胜算。要对付他的势力实在太过庞大,要卷起的风涛也实在太过险恶。萧言再有本事,也难以对抗。可在隐隐之中,蔡京总是觉得。萧言在其间,又会生出什么让人难以想象的变数!
(未完待续)
手机站全新改版升级地址:**,数据和书签与电脑站同步,无广告清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