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从那联络人的身躯之中慢慢抽出,刀身与骨骼肌肉摩擦发出的声响,与那联络人喉间“嗬嗬”溢血之声交织着,是一曲无奈的绝命诗。热血洗去了先前涂在刀身上的墨色,从云中探出头来的弯月,映出一刀的寒光。
他失去了力量,贯通的伤口,鲜血疯狂涌出,破裂的内脏和肠子也在从那裂口里淌出,他抽搐着,但仍不肯死去。直到朱永捡起灯笼,吹响了哨子,围墙上无数火把亮起,把这侧门边上照着如同白昼一般。
朱永整了整衣冠,长揖及地,口中称道:“见过黄世叔。”
独眼龙把长刀掷下,对那些捅死了同伴的悍匪说道:“你老母,还要我教么?”那些悍匪听着,便笑着把刀剑扔下了,却听独眼龙长笑着对朱永说道,“起身吧,朱永,朱景昌,我记得听说过,你老豆是朱谦?啾!你系朝廷的抚宁伯,过来拜我,唔系好妥吧?”
“哪有反贼?此处只有先生的兄弟,朱永的黄世叔,那顺民天王黄萧养,不是死了许久,首级都送兵部了么?”朱永微笑着说道。地上那联络人听着,这就是真相,侯大苟去长沙府请来的顺民天王黄萧养,竟是丁容城的兄弟!他不禁惨叫一声,一口血喷出至少一尺高,整个人如同虾一样弯了起来,又重重摔落地面,终于死得通透。
朱永对黄萧养说了一声抱歉,后者挥了挥手让那些悍匪不要乱动,自有大明第一师的警卫过来对他们一伙人进行搜身,这却是马虎不得的,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不过这些悍匪都是黄萧养的旧部,此时也听得明白,自然不会有什么反抗,很快便完结了,朱永吩咐警卫把那些悍匪带下去安置不提。却挑着灯笼,伸手一让:“世叔请,先生说,丁府便是世叔的家一般。不需迎来接去的虚情假义。”
这话倒是极对黄萧养胃口,让他身上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淡了许多,点头对朱永说道:“一哥终还记挂着阿养这兄弟,是阿养不听一哥的话啊!好吧,便去见见一哥再走,你带路。”
丁一在书房里处理着各式的公文,不论他多愿意去干杀人的活,事实上现在这些事,就全得在他手上过。细到民兵巡逻队冬天要加个手套,大到冶炼工厂今后低碳钢的产量规划和高碳钢实验的投入;至于科研性的项目,类如高炉、平炉的构想,蒸汽机除了应用在矿井中的提水,还应该如何提升功率和普及到工场车间。为各种机床提供一个稳定工作频率等等,丁一当然不是全能,但他至少比这个时代的工匠,对这些东西更为熟悉,甚至杜木那边还提交了一份金属工艺与热处理的实验报告请他批改。
至于包括柳依依谋划了许久的大明展销会;还有引进占城稻之后,稻种的杂交小组各地老农的待遇;玻璃镜子出产量控制、透明玻璃进入市场的时候;梧州、平乐府的下水道和城防系统的增建……也是每一项都得过他手上,就算有六房书吏。还有徐珵先过了一关,但是丁一提出许多概念,连徐珵也拿不准,最后只能也呈到他案前来。
倒是大明第一师的事务,杜子腾、胡山、丁君玥他们已经可以分担不少实务,特别是朱永把民兵系统也接上手之后。丁一反倒没有在这一块耗费太多心力,因为这块他本来就是极为熟手,又有这些弟子来分摊,从招兵到新训,再到专业分配等等。却算是成型了。
“弄些吃食上来,让人叫你师母们,半个时辰后过来一趟,跟她们说,你小师母娘家来人了。”丁一压根没有理会黄萧养,只是对着朱永这么吩咐着,又把刘铁叫了进来,对他道,“当值的是谁?警卫一连么?把排以上军官叫过来,让他们跟你养叔见见,你把警卫营的事务,准备一下,明天跟你养叔交接,现在就办。”然后抬头对黄萧养说,“你赶紧跟子坚去把事办了,再回来,我手头一堆事,大约你忙完回来,还得等上半个时辰我才得空。”
黄萧养一下反应不来,他曾想过许多的可能,见到丁一之后,也许丁一翻脸不认人,要把他送朝廷;也许丁一直接把他干掉,以免日后被人认出之后连累丁家;也许丁一倒履相迎,热情招呼,推杯换盏;也许丁一叫他好好过活,做点小生意什么的,不要再折腾……
但从没想过这样,什么和军官见见,又叫这刘铁把什么警卫事务跟自己交换,交换啥?
“怎么?叫不动你干活啊?”丁一边在纸上写划着,头也不抬地冲黄萧养说道,“不管在外面,你是什么名头,什么身份,在我家里,你就是我大舅子,不想干活的懒汉妻舅,等会忙会,不抽你一顿不算完,赶紧去!”
“噢。”黄萧养就被丁一这么说了两句,不由得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却觉得眼角有些湿了,抬袖蹭了蹭——然后这位就算兵败之后,侯大苟也专门教人去请,给予极高尊重的大哥养,江湖悍匪一见就服服帖帖的大哥养,就这么默然跟着刘铁走了出去。
丁一等到黄萧养跟着刘铁出了去,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桌面上那块玉佩,还有那张皱巴巴毛头纸,黄萧养不识什么字,纸上那几个字,大约是用烧焦的木条涂的:有人要。总共三个字,狗爬一样,“杀”字大约是不会写,在那三个字下面,画了一把尖刀状的东西。
看那纸上的字迹,应该是几日前就写下的,想来从长沙府出来的时候,黄萧养便已做了决定,教人去联系刚才那些最后动手把大藤峡的人马干掉的手下时,肯定也用什么暗号黑话做了安排的。那块玉佩,却还是当年他送天然呆上京师去寻丁一时,要回广东,丁一塞给他的盘缠里夹带上的。
这么些年,不论是造反称王,还是兵败隐居,他倒是一直保存着。
过了一阵黄萧养便入内来,刘铁安排着端上了吃食,丁一也没有什么客气的话:“趁热,汤饼给我留一碗,酒你就自己喝吧,我还得做事,陪不了你;不过,明天开始,不休假的话,你也不能喝酒了。”
黄萧养看着托盘里的一大碗面条、一小碟酱牛肉、一小碟茴香豆、一小碟咸菜、两个咸鸭蛋、两付碗筷、一小壶酒,再次愣住了。刘铁在边上低声说道:“先生,养叔刚来,是不是让厨房加多两个菜……”
“我吃啥他吃啥,又不是客人,有啥好折腾?给我打碗汤饼过来,别让这家伙一气吃完了。”丁一正改着那个蒸汽机的结构图,他本来就不是这专业的出身,只不过是明白原理和见过实物罢了,这时全凭回忆来推敲,颇是为难,来回地改了好多次,始终拿不太准,很有些烦躁。
黄萧养伸手止住了刘铁,自己打了一碗面条,起身端到丁一案前:“一哥,你就吃这个?”
这个沉默的男人,从见了丁一之后都没开口,直到现在,才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俸禄都花得差不多了,现在吃软饭啊。”丁一端起碗喝了一口面汤,接着修改着图纸,“只好靠着夫人那边生意盈利来补贴我,你妹子当医生给人治病赚的诊金倒不少,不过,她担心那些医院里的女医生和护士,将来嫁不出来,说是要给她们凑着嫁妆,抠门得要命……”
黄萧养听着便又沉默了。
一个能造反霸据一省的人物,他当然不会说什么自己还有积蓄,要不要匀给丁一些之类的幼稚话,丁某人永镇广西的靖西伯,会弄到没钱,要靠老婆接济,才能吃上这么简陋的夜宵,必定是有他的缘故。
所以黄萧养没有再说什么,走回座位上坐了下去,默然吃喝起来,他的饭量向来不小,半晌就把那一大碗面条还有那几碟小菜全都一扫而光,倒是那壶酒,一滴没沾。然后他看着刘铁把东西端下去,想了想开口道:“一哥,听说你手下的兵将,都是足额双饷?”
“是。他们过得比我舒服些。”
刘铁自然不会去干洗碗之类的杂活,只是这里不让下人过来,把东西收拾下去自然就有人去料理,这时进得来却就低声对黄萧养说道:“先生也有双份俸禄,还有工场的分红等等,只不过,接济那些阵亡的师兄弟、士兵的家人,给书院的学子添些衣物,这些钱,大师母那边不肯出,说是包吃包住不用交学费便是了,于是先生只能从自己的钱里出……冬天来了,平乐和梧州的孤老,先生又给送了些米面……”
黄萧养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只把头深深埋在手心里。
过了良久,他抬起头来,独眼之中有着闪烁的泪光,却起身上前几步,推金山倒玉柱,跪在丁一的书桌旁边,刘铁走过来要劝他,却被他抬手止住:“一哥,阿养错了。”然后他便没有再说话,他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便是兵败如山倒之际,这个男人,也从没说过自己错了。最多只是笑笑,说自己没听一哥的话罢了。但今晚,跪在丁一面前,他说,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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