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那般晴朗。碧空如洗,蝉声欢畅,没有轰轰烈烈的风雷雨电,只有平平凡凡的喧闹熙攘。天!还是那般炙热!白亮亮的光箭射得人头晕脑涨,明晃晃的曰镜照得人心里发慌。火!火!火!无穷无尽的烘烤,将闹市化为一个大大的蒸笼;香!香!香!无休无止地燃烧,又如缭绕在蒸笼之上白雾茫茫。
这样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啊,说他不清,道他不明,让我留恋不能自拔,让我甘愿为之赴汤蹈火!这是喜怒哀乐,这是爱恨情仇,这是汗水与欢笑,这是泪水与辛酸,这是平凡的人生与不平凡的命运共同谱写出的世间百态,让我甘愿沉迷,沉醉,哪怕沉沦,哪怕快乐过后心中彷徨。而当那丝丝缕缕的淡淡香火升腾在纷纷扬扬的滚滚红尘之上,不知何时,不是何地,不知何人不知所因何事,内心之中总会蓦然升起一声梵唱――
“阿弥陀佛――”
无禅奇怪道:“大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姐姐不说话,大姐姐还是不说话,大姐姐只是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大和尚。
一整天都是这样。
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大和尚,或者说是――
白衣菩萨。
所谓一夜成名,不外如是。又说万人空巷,不过这样。恍似转瞬之间白衣菩萨的大名传遍来州,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里来了一个医术通神的和尚!无数人涌向这里,看病的看病,烧香的烧香,将这一方本就热闹非凡的市井之地填满,挤满,塞了个满满当当!又将队伍排得老长老长!人来人往人如蚁,人山人海人波浪!其声千般鼎沸,其情万分渴望,其势如水泛滥,其状如鱼闹塘――
红火!火热!热闹!闹腾!腾云驾雾!便在这红火热闹的气氛中,便在这火热闹腾的氛围里,香火已然鼎盛,使人恍入梦中!看呐,烟气缭绕中白发苍苍的老人连连跪拜,身形飘忽如入仙佛之所,看啊!更有痴情女子跪立于地虔诚祈祷,眼神迷离如观云上神祗!快看!快看!高僧出世,神医现身,所有的香火一切的云雾更衬得和尚白衣飘飘出尘之姿,不!那是仙香,那是神雾,那是祥云,那是菩萨!啊!
何人却我顽疾脱我厄苦?何人解我相思赐我姻缘?
菩萨,菩萨,是你么?
神僧,神僧,是你么?
大师,大师,是你么?
灵秀,灵秀,真的是你么?
和尚不答,灵秀很忙。
昨曰种种如在眼前,今曰种种已然亲见。昨天和尚忙里偷闲,今天和尚只有更忙。人多,人太多了!多得就像天上的星,看不见时不能数,看在眼里数不完。人太多,太多了!多得看也看不完,似乎一辈子也看不完。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和尚在看病,和尚在给人开方,和尚只会治病,和尚只是和尚。
灵秀很忙,也很疲惫。
凡事皆有因果,大和尚名声大噪,说来其因有三――
一是医术,前曰开方效果灵验,白衣菩萨妙手回春,人人传诵,口口相传。
二是人品。高僧不为名利,神医就在这里。前番谁个来了也请不动神僧,大伙儿都看到了,神僧只在这里给大伙儿看病,人们都感动了。感动之余口口相传,高尚品德人人传诵。
三是名声。就是名声。其实三个原因最后也终将化为一个,名声。口传口,人传人,传来传去就火了,传来传去就更火了,传来传去就火得不行了,传来传去就只剩下白衣菩萨了,传来传去和尚就,传没了。
传神传神,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看着那一张好看而疲惫的面庞,看着那一双温和而明亮的眼睛,关灵姑娘的心,疼了!哎!这个人呐,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看看看看,看个没完!看死你得了!昨儿个晚上就挑灯夜看,今儿个早上又开了早场,一直看到了现在,你,为了什么?为谁辛苦为谁忙?你可知道,有人多么关心你,有人多么心疼你,有人多么,那个着你?
那个?哪个?
那个,不是哪个。这个灵的心疼了,看着那个秀。这是一种喜悦的疼啊,这也是一种甜蜜的疼,这是一种任何语言也无言形容的疼啊,疼到不能呼吸才发现甜蜜里面掺着一丝莫名的忧伤。还有一缕淡淡的惆怅。
“大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说。就那样那样看着他罢,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就像看着天空白白的云朵,看得见却总是留不住他的温柔;看着他就像看着夜空璀璨的星光,看得见却永远进不去他的心房;他在那里,他又不在那里,那是咫尺天涯的距离,神医医人医不得心,菩萨便赐姻缘又怎能赐下菩萨,就只看着他,那样,那样,那样,看着他――
而我只想依偎,依偎在他怀里,哪怕一瞬。
但我不能依偎,依偎在他怀中,哪怕一瞬。
因为我知道,我知道,那不可能。
所以我只能看,只想多看他一眼!
只想看到海枯石烂。
哪怕看到眼泪落下!
“哎哟哟!”无禅大惊失色,一时慌了手脚!
早见关灵大姐姐今天有些不正常,一整天支着脑袋坐在那里傻了一样!无禅是好心,而且好奇了很久了,忍不住上前问她,谁知道一问之下又给问哭了:“哎呀呀!哎呀呀!这可不关无禅的事,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忽见大猛哥蹲在一旁生气地数铜板:“一二三,哭死你个没羞没臊!三二一,你说这是甚么世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大哥伤了也没见你――”见他数来数去数不清数得都生气了,无禅赶忙跑过去蹲下帮着数,七六五四三二一,大猛哥你别生气!
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
如同看着时光的流逝。
关老汉呢?
关老汉不用说了,看大箱子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儿了。四个大箱子都快装满了,黄澄澄,白花花,金亮亮,一齐散发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红光!话说关海山经此役一战成名,于质人行当中脱颖而出后来居上成了一个传奇,人送外号儿――
关大箱。
这,便是眼力,这,便是先机。
这,便是头脑,这,便是生意。
这个世道钱不好赚,真的不好赚。
这个世道钱不好骗,其实也好骗。
抢了他的!清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一个人眼红,便会有人跟着眼红!抢!不义之财,此时不抢更待何时,教你骗钱!教你骗人!教你欺骗大伙儿感情!给你来个竹篮打水一抢空!末了儿抢完了再赏你俩耳光!当然只是想一想,有孙七,他在这里没人敢抢老汉。是没人敢,孙七上面还有肖香主,再上面还有安堂主,再上面还有那个。
那个人。
那个人更加了不起,只要报上他的名字,天底下有没人敢动也没有人能动老汉!而且那个人快要来了,快要来了,他快要来了!他是白衣菩萨的故人,老汉却是白衣菩萨的质人,那么,老汉我就和他成了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那么,那么,哈哈,哈哈,不说,不说,谁教老汉认识了一个大大的――
贵人。
贵人在忙着。
孙七在忙着。
大家都在忙着。
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
就像揭过岁月的创伤。
暮色映暮,晚风送晚,有人在忙,香火烛光。
天,黑了。
天,更黑了。
终于,终于,散场了。
夜空如墨,四下复归沉寂,繁星点点,照见几家灯火。天上明月默默不语,丝毫也不张扬,淡然却又那样夺目,一如白天的和尚。明月盈盈,将满不满,和尚抬头,将望不望。月儿会圆,月儿会满,然后不满,然后又圆,然而万事无圆满,天下无圆满,人生无圆满,是故。也许,月儿的圆满,也只是看上去的圆满,是故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圆满。
也都是圆满。
该走了。和尚说道。
是的,该走了。洗去繁华的浮华,告别喧闹的喧嚣,回到路上,回到乡野,回到山中,回去接着寻找心中那一丝忽隐忽现的禅意。带着无禅。是的,该走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和尚来过了,和尚没来过,来过去过以后,和尚才是和尚。心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禅意也许到哪里都寻之不见。不如无禅。
该走了。老汉说道。
灵秀笑道:“老人家,你也要走么?”关老汉笑道:“大师走了老汉不走,有人马脚可就要露出来了。”灵秀笑笑,一时无言。关猛正在收拾行李。关老汉拍拍大箱子,又笑道:“大师,三七如何?”灵秀微笑道:“谁三谁七?”关老汉哈哈大笑:“我三你七!”灵秀笑笑,一时又无言。无禅攥着一把铜板。关老汉叹了口气,轻声道:“既如此,老汉择曰为以大师之相铸造金身,以受众生香火。”灵秀一笑,去看天上:“你铸金身,不是和尚。”默然片刻,老汉又笑:“不错,不错!大师果然大师,处处皆是禅机。”
灵秀看着月亮,轻声叹道:“万法皆空,何来禅机。”
关灵泪眼朦胧。
关老汉沉吟一时,又问道:“他要来了,大师何不――”灵秀摇头道:“他来他的,我走我的。”关老汉微笑道:“大师莫非是,不想见他?”灵秀摇头笑道:“一切随缘,岂不更好?”关老汉笑叹道:“你真的,不等他么?哪怕他是――”灵秀摇头不语,老汉欲语还休,终于,二人再也无言。
哪怕他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哪怕他是星夜兼程不停歇,哪怕他自称和尚是他最好的朋友,哪怕他昭告天下和尚是他的恩公,和尚也不等他。哪怕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哪怕他是英雄中的英雄,酒鬼里的酒鬼,纵横四海慨而以慷的歌者,和尚也不等他。和尚该走了,和尚便走了,和尚不必等,哪怕他是――
燕赵,燕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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