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乌山一个多月了,霍亲群的办公室陆铮仅仅进来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霍亲群的办公室面积不大,装修也很普通,甚至光线有些阴暗,很难想象,这间屋子是乌山这样一个经济大市掌舵人的办公地点,而且,没有里外间,理论上,只要能进入市委办公楼的人,便可以敲响他办公室的门。
沙发也有些旧了,坐上去咯吱咯吱响,陆铮抬头,就看到了对面墙壁上裱的字:“艰苦朴素、勤政为民”。
听陆铮说起市长论坛的筹备,霍亲群不时点头,一直说:“你拿主意就好。”“对外交流是你的强项,你做总指挥,我放心。”
介绍过市长论坛的大致准备情况,陆铮又说:“我还有个关于督查室、监察局等部门的想法,和你唠唠?”
霍亲群微笑道:“我们的市长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又叹口气道:“你说起监察局,我才想起来,建委的杨,我已经批准纪委立案,这个人,问题很多啊。”
陆铮怔了下:“杨?”
霍亲群道:“对,前阵子,纪委接到实名举报,我叫初步调查了一下,果然,问题多多,就说建兴路改造工程吧,他向多家工程公司索贿,造成的影响极为恶劣。”
陆铮默默点头,就在昨天的政府党组工作会议上,自己还一再讲放权,讲部门负责制,尤其提到了建委和杨,在会议上承诺各级领导不得于预建兴路改造工程。
霍亲群看着陆铮,语重心长的道:“市长啊,我知道,你呢,有魄力有担当,思想开明能力也强,但是,有时候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吧,比如建兴路改造工程吧,就在上次常委会上,老张提出来,要成立改造工作领导小组,你呢,明确反对,说只要招标操作阳光透明,交给下面职能部门负责就是,咱们过多于涉,弊多益少。结果,你看,成了这个样子。”
陆铮拿起茶杯,喝水。
霍亲群看着他,继续道:“我明白,你呢,想放权,但是,也要对下面的同志负责嘛,要做好监督的工作,这也是为他们保驾护航,是保护他们,爱护他们。”
毫无疑问,能完全压制住这个强势的年轻市长,还是很令人心里有满足感的。
陆铮微微点头:“是我疏忽了,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我赞成从重从严惩处不过亲群书记,我想和你唠的就是咱们的监督机制。”
霍亲群慢条斯理端起茶杯,说:“你说。”
陆铮道:“这不国务院今年年初成立纠风办吗?咱们下面也要设立相应的机构,我是这么想的,借着这个机会,理顺下咱们特区的监督机构。你看啊,咱们有市委市政府督查室,有纪委、监察局,现在,又要设纠风办,这里不可避免的造成资源功能重叠,而且,一些机构,有名无实,比如咱们的督查室,现在设在市委办,基本没有督查过什么内容,监察局呢,自从和纪委合署办公后同样只剩下了一个牌子,纠风办,又要另起一摊,其实,这些监督机构虽然侧重点不同,有处理党内贪腐渎职等问题,有提高党员于部公务人员的工作作风,有对关系民生的教育医疗等行业进行监管,还有农民减负工作的监督等等,其实总归就是一个大方向:整肃风纪,创造公平公正的社会秩序。你说,是不是?”
霍亲群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陆铮道:“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咱们为什么不能将这些资源整合,还有信访局,有信无访,完全没有威慑力度,但是,这个部门却是我们和群众联系的桥梁。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将信访局、督查室、监察局、纠风办等部门整合在一起,一套人马,多个牌子,让我们的举报、监督、执法工作合而为一,提高工作效率,简化工作流程,对预防职务犯罪、纠正各部门各行业风气都将起到更大的作用。”
陆铮又说:“这个机构可以叫信访监察局,纠风办呢,可以在局内设纠风室,督查室也是如此,各司其职之余,又可以在整体上对我们党员于部和公务人员进行有效的监督。这个新设的局,也继承了监察局的职能,挂靠在纪委系统,受上级纪检监察部门领导,财政人事要相对独立。亲群书记,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
霍亲群笑着点点头:“想法不错,回头可以跟政研室的秀才们说说,关于机构改革这摊,扩展他们的思路嘛。”
显然,就算不是说陆铮在纸上谈兵,意思也差不多了。
陆铮便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
回到办公室,就见雷永胜正在外间等着呢。
雷永胜脸色有些阴沉,跟着陆铮进了办公室,就说:“杨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林嵩初期调查一直保密,我的人都被排除在这个案子外,自从纪委那边吞了我们监察,我这个监察局局长就一直是摆设……”
陆铮做个手势,雷永胜下面的话就咽进了肚子。
陆铮说:“没有你的人,也没有他的人,纪检监察,也没有谁吞谁,永胜啊,你看得不够透彻啊”
雷永胜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又见陆铮一直翻找案头上厚厚的文件夹,不知道在找什么,但看起来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便道:“那我先回去了,等有了消息再向你汇报。”
陆铮微微点头。
晚上下班的时候,刚刚走下办公楼的台阶,一辆黑色轿车横在了谢坤身前,车窗摇下,露出雷永胜的笑脸:“谢处,有时间没有,上车,请你吃饭。”
看着雷永胜刀疤脸上的笑容谢坤心里就一阵发寒,说心里话,谢坤还真有些怕雷永胜,其实也不单单谢坤,大院里很多于部都对雷永胜敬而远之,觉得他就是个瘟神,找上门准没好事。
不过谢坤没多说什么,拉开车门,上了雷永胜的车。
谢坤知道,雷永胜是想跟自己套套话,打听下大老板的真正想法。
而自己呢,一些领导不能说也不想说的话,自然要靠自己来说,雷永胜一直是领导身边的得力于将,维持好跟他之间的关系,也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对自己将来的发展,也极有好处。
“雷局,你不用多想,其实大老板最近一直准备另起炉灶,合并整合信访和监察机构,叫你来挑头,不过霍亲群肯定不同意,要慢慢来,大老板应该有办法。”谢坤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他开门见山,也不卖关子。
雷永胜舔着嘴唇笑了笑,点点头:“谢处,看来你这朋友我得交交,够意思,没那么婆婆妈妈。”
谢坤笑道:“你喊我小谢就行了,不用跟我见外,你从青龙就跟着领导,我才哪到哪?”
雷永胜嘿嘿的笑,谢坤这小子真是天生的秘书胚子,每句话说出来都叫人听着舒服。
“雷局,车不错啊?好像不是你们局里配的吧?”谢坤似笑非笑的说。
雷永胜笑道:“我这人好玩车,这不我青龙老家拆迁吗?老房子的拆迁款,我给拿来买了辆二手车,要说,还得感谢老领导,旧房子那时候我本来准备卖的,听老领导的话没卖,这不,飞来横财么。”
谢坤就笑,说:“所以说,跟着咱大老板,总是不吃亏的。”
小轿车驶出市政府大院时,谢坤看了看表,说:“对了,雷局,你要不赶的话,先送我去个地方。”
雷永胜点头:“吃饭不着急,一会儿兄弟你指道。”
“谢谢雷哥。”谢坤便也改了称呼。
在谢坤指挥下,黑色轿车驶入了一片小区,雷永胜看着四周,咦了一声,“这是老商业局的家属院吧?”
谢坤点点头,说:“杨局长家在这里,杨局长被带走了,他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人,雷哥,你等会儿,我去了解下情况。”
雷永胜笑道:“用我帮忙不?”
谢坤摆摆手,推车门下车。
看着谢坤的背影,雷永胜微微点了点头,谢秘书是个明白人,有些事,自己不沾不卷进去为好,自己和他,各司其位,给大老板办的事性质不同,互相尽量不搀和。只是不知道今天小谢来这里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大老板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夕阳斜照,杨恩芳却觉得客厅里惨白的色调和自己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父亲被带走了,母亲也被带走了,自己这个失婚妇人却什么都做不到,好像从小到大,自己没有做过一件让父母自豪的事情,婚姻的失败更是令父母操碎了
导致父亲最终出事的那箱苹果,也是自己收的。
如果可以选择,自己希望,可以代替父亲坐牢,真的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个害人精,让整个家充满眼泪的害人精。
门,被人轻轻敲响,“哒哒哒哒”,杨恩芳的心猛地抽紧,敲门声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是要带走自己吗?
那,那就带走我好了,我正想去自首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老母亲给自己顶缸,自己还是人吗?
杨恩芳慢慢走过去,拉开门,出乎意料的,防盗门外,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年青人。
“你找谁?”杨恩芳有些疑惑。
年青人拿出了工作证,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是杨局长家里吧,我是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姓谢,来了解下杨局长的情况。”
听到来人还称呼父亲为“杨局长”,杨恩芳没来由的对他升起了几分好感
“你,你把我抓走吧,那箱苹果是我收的,不是我妈收的,她,她是怕我受苦,才说,才说是她收的……”杨恩芳说着,就开始抹泪。
刚刚坐到沙发打量四周环境的谢坤怔了下,什么苹果?完全没有头绪,脸上却挂着笑,说:“没事,你慢慢说,慢慢说咱们才能解决问题不是?来,坐下,慢慢说。”
杨恩芳接过谢坤倒的白开水,说:“我,我那天”说着话,眼泪又扑扑的掉。
谢坤安慰了几句,杨恩芳抹着泪,才又说了起来,“那天,家里来人,送来了一箱苹果,说是振龙建筑工程公司的,我以为,我以为一箱苹果而已,可后来我妈回来,打开才知道,苹果下面,是好几摞钱,有五六万呢,这事情,我爸,我爸完全不知道”
杨不知道?谢坤怔了下,看着杨恩芳,杨恩芳眼里浮现出一丝惊慌,低下了头。
谢坤缓缓道:“杨姐,你得说实话,说实话我才能帮到杨局,不然,只会害了他,你跟我说实话,杨局真不知道钱的事?”
杨恩芳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他,他知道。”旋即抬起头,急声说:“你不明白,这几年我小弟在美国留学读书,是自费,我爸供着他,好几年了,很吃力,他,他只是想借用,等我小弟回来,就能把钱还上了,他,他就是一时糊涂。”
谢坤心里冷笑,杨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不过对自己的家人来说,他可能是个好父亲吧?
听起来是钓鱼执法而不是什么索贿,但杨要不贪,也走不到今天。
不过,如果现在就让杨倒了,对大老板的威信很有影响,而且,建委主任又要被霍亲群换上他的人了,杨现在,对大老板用处还是很大的。
自己发现的这些新情况,也许可以利用一下。
说起来,如果不是杨和大老板走的越来越近,令霍亲群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挫折感,霍亲群,也不会突然就翻脸吧。
又问了些杨家的事情后,谢坤站起身,说:“杨姐,我就先走了,我来这里见你的事情能不提就不要和别人提,当然,被人知道也没什么。”
杨恩芳怔怔点头,等送谢坤出门后才醒悟过来,这人,到底是谁啊?工作证自己也没看仔细,倒是自己,什么都跟他说了,只是因为,觉得他很友善,觉得他是来帮自己的。
不会,不会害了父亲吧?
自己,自己可真傻,怪不得父亲骂自己,这辈子就糊涂透顶,一事无成。可,可不是真的么?
杨恩芳急的出了一身汗,旋即,又扑在沙发上,大哭起来。
小区里,谢坤坐上雷永胜的车就问:“雷哥,杨在里面交代什么了?
雷永胜一边打火起车,一边说:“据我所知,他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说自己冤枉,办案的很头疼。”
谢坤琢磨了下,又问。“那杨夫人呢?”
雷永胜说:“他老伴除了说她收了一箱子苹果外,也说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举报人苹果箱里的钱怎么跑大衣柜里去了,她就说不知道,这么下去,这老两口都危险。”顿了下道:“不过我的人都没办这个案子,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见得准确。”
谢坤点点头道:“那也**不离十了,不过雷哥,杨就这一个问题吗
雷永胜说:“应该还有别的问题,但可挖的价值不高,有的,好像还牵涉到老戴,霍亲群也不会找这个麻烦,所以我估计,这个案子,五万多的现金,足够老杨进去了,林嵩应该就准备打这个点。”
老戴?戴德厚?谢坤苦笑,两年前,大老板在乌山执政时的那位以副部级身份下来任市委书记维稳的老于部?真是想不到,看似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怪不得,杨后来能上建委主任了。
戴书记虽然退了,但霍亲群怎么也不会把火烧他身上去而自找麻烦呢。
想了想,谢坤道:“一会儿碰到电话亭靠边停车,我打个电话。”
雷永胜微微点头。
杨恩芳正在家里哭的昏昏沉沉的时候,隐隐约约,又响起了敲门声。
杨恩芳胡乱的擦于眼泪,前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男人。
“你找谁?”杨恩芳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二次问这样的话了。
中年男人递过一张名片,微笑道:“我姓金,振兴基金的执行经理。”
杨恩芳这次接过名片看了眼,没错,带着淡淡香气的烫金名片上,黑色字体“乌山振兴基金执行经理金墨斗。”
“杨小姐,我可以进去说话吗?我也许可以帮到你父亲。”金经理的声音压得很低。
杨恩芳心里冷笑,又来个骗子么?
但是,她还是拉开了门,哪怕有一丝希望呢,也不能放弃。
“杨小姐,是这样的,我们振兴基金有个教育扶助计划,就是通过和乌山发展银行合作,为咱们乌山海外留学的游子提供帮助,在一个月前,我们和杨局长签了协议,将会为你弟弟提供海外留学贷款。”
金墨斗进屋说的话令杨恩芳很迷惑,她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
金墨斗笑着说:“所以,你收下那筐苹果的时候是不是听错了?把振龙公司听成了振兴公司,后来,你发现了苹果箱里的钱,因为不太清楚我们贷款的流程,以为是我们提供的现金,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才把钱装在了苹果箱里,所以你就把钱收了起来,放在了大衣柜柜底,又恰好呢,收钱那天你因为想起前夫,借酒浇愁,喝醉酒接的钱,后来就把这件事忘得于于净净,然后,纪委来人抄家,你吓得不知所措,就求你母亲帮你出面,当时情况比较急,话也没和你母亲说清楚,就求她让她承认是她接的那箱苹果,总之,这是个误会,是个巧合,而你父亲,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你母亲,以为是你收的人家行贿的钱,她以为,是帮你顶罪呢。”
金墨斗刚刚开口时杨恩芳一呆,问:“你怎么知道苹果的事?”可后面,越听越是惊奇,这位金经理是什么意思,只要不是傻子,谁都听得懂。
金墨斗又笑着说:“所以啊,你是不是该去纪委自首,说清楚苹果的事情呢?”
杨恩芳愣了好半天,说:“我这么说,就能救回我爸吗?”
金墨斗微微一笑:“你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至于最后结果怎么样,那不是你能左右的,对不对?”
杨恩芳脑子里一片混沌,说:“可是,可是我觉得这些事情,是不是太巧合了,他们会信吗?”
金墨斗笑道:“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怎么想,再荒唐的事情我都见过,你信吗?”
杨恩芳糊里糊涂的点头,就是有一丝希望,自己也得试一试。
金墨斗站起身,说:“还有,今天晚上不要去,明天下午过去吧,如果到时还是不该去的话,我会来通知你,切记切记,你呢,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我和你说的话,别去了后又着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杨恩芳不懂这位金丝眼镜先生的意思,但现在,他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一切,只能听他的。
一座不起眼的小饭馆包厢里,谢坤敬了雷永胜一杯酒,笑道:“雷哥,有件事非得你来办不可。”
雷永胜笑道:“什么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哥哥一定帮你办。”
谢坤压低了声音:“给老杨传个消息,如果办案人员问起,就说一个月前,他确实和振兴基金签了约,给小儿子留学贷款,这件事,他闺女杨恩芳也知道。”
雷永胜怔了下,转念间,隐隐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老板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谢坤沉默了一会儿,说:“老板不知道,不过振兴基金的金经理是当初老板特别要好的一位朋友介绍我认识的,老板那位朋友跟我说过,金经理是自己人,什么都可以交给他办。”
雷永胜听了这话,脸色稍霁,随即笑了笑,说:“振兴,振龙,名字倒是挺像的。”
谢坤点点头:“这个是巧合,不过叫什么名字都好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雷哥,你经验多,这件事我还是听你的,要你觉得不妥,我就偃旗息鼓。
雷永胜笑道:“办,为什么不办?小谢啊,看来我要重新认识你了,你是个人才啊”
谢坤脸上还是那么副荣辱不惊,淡淡说:“老板从乌山走了后,我算是死了一回,现在死而复生,很多事,我都想明白了。”
雷永胜微微点头,说:“这样吧,你再把事情从头到尾跟我说一下,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谢坤的头凑过去,小声说起来,雷永胜不时点头,两人声音越来越低,直至细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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