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过几日去喜峰口,但汪孚林和小北一行人跟着戚继光出发,却已经是到了蓟镇之后第六天放晴的事了。毕竟,北边的入冬和南边不同,做什么都要看天气,如果路上全都是积雪,那么即使是官道又或者行军道,也全都会异常麻烦。尽管不少物资可以通过一条滦河直接送到喜峰口,但人员往来却鲜有行船,毕竟滦河这一段固然因为淤积的关系,河面开阔平坦,水运没问题,可冬季封冻时间很长,而且春天又有凌汛,并不适合运人。
如今滦河便已经封冻,厚厚的冰面上甚至连马蹄子踏上去,顶多也只留个白印子。汪孚林甚至动过是否可以用狗拉雪橇又或者是滑雪板的主意。只不过,他们这一行人整整有两百多号人,其中还有两个很有观云经验的老手。正是因为他们确定了最近两天都是天气晴朗,一行人方才启程,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当然不便于去指手画脚,毕竟地理天气他全都不熟。果然等到上路,这不到八十里的路程,就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
其他人都是训练有素,习惯了北边的赶路方式,他哪怕学会骑马之后就几乎常拿这个当交通工具,可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露出眼睛,在寒风中策马疾驰赶上几个时辰的路,这和从前任何一次赶路都不能相提并论。最惊险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冻僵的脚都几乎挂不住马镫!至于路上交谈,那就更加不大可能了,他甚至有一种说出来的话都直接冻在空气中的错觉。
总算戚继光还照顾他。路上停下来休息过两回。第二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戚继光还难得多说了两句当年旧事。
“我之前到蓟镇的时候,调了五千浙军过来一同练兵,可那些打倭寇时都没叫过苦叫过累的精兵强将,到了蓟镇之后哪怕依旧军纪肃然,精气神却大不如前。哪怕不敢在我面前说,仍是有人私底下抱怨,在这种冬天撒尿都能冻成冰棍,稍不留神手都能和钢刀冻在一块的地方。哪是人住的地方?”
“不过,这两年蓟镇真的是越来越冷了。”戚继光无心地感慨了一句,继而就看了一眼汪孚林身边同样裹成一个球,眼睛却还机警地四处扫来扫去的小北,出神片刻后,他又多解释了两句,“蓟镇的边墙从我上任后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修,其中喜峰口一带因为正当贡道要冲,业已完全竣工,故而我此行也有巡视之意。毕竟。大宁还在的时候,喜峰口的位置没那么重要。据此几十里外的松亭关方才是险峻雄关,喜峰口是因为处于长城,兀良哈朵颜三卫能够从此入贡,除却关口两边全都颇为开阔,又常开贡市,这才热闹起来的。”
小北正看到那些将士在传递烈酒,一人一口喝得极其舒坦,她却望而生畏,只能在原地蹦了几下活动身体,至于戚继光这解说,她来之前早就好好了解过一遍,倒也不是太生疏。可听到汪孚林对戚继光的说法仿佛很在意,又在那小声询问贡市平时是个什么光景,是否会有商人走私,她不禁心中一动,便朝着碧竹和自己这边的四个随从打了个手势,几人散在一边隐隐警戒,生怕被外人听到汪孚林的问题。
戚继光显然毫不怀疑汪孚林是来刺探什么军中阴私,对于这问题只是哂然一笑:“军中走私,九边之中就没有哪一边能够真正绝迹。不靠着用关内货物和关外换马,从而各取所需,就凭朝廷拨付的那些钱,想干什么都不够,从将帅到士卒全都得勒紧裤袋过日子。只要不太过分,大多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兀良哈朵颜三卫毕竟名义上是臣服的,喜峰口的贡市也常常开,较之其余诸边要宽松得多。只这两年董狐狸那帮人太不安分,贡市自然就停了。”
“可越是不安分,贡市不是会停得越久?”
“不错。”戚继光点了点头,却是耐心解释道,“但贡市和互市不同。兀良哈每次朝贡,随行那些旨在贡市的商人,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那些想要从朝廷捞取大笔赏赐的部族首领和贵族。所以,所谓贡市,随行交易的人是跟着朝贡使团一块来的,既然朝贡使团进京的次数被限定,他们也当然不能想来就来。于是,首领和贵族得不到他们想要的赏赐,想要发财的人无法通过贡市发财,兀良哈人才会一次次兴兵犯境,希望借此逼迫朝中松口,增加贡市的频率,其实也就是朝贡的频率。”
汪孚林再一次深深确定,这种关系不比后世两国邦交简单到哪里去。等到再次上马赶路的时候,他就一面骑马,一面分心思量戚继光这番话中是否还有什么弦外之音,最后才隐隐约约确定了一点。他说要去辽东,只怕戚继光也猜到了几分。尽管他是自己想去看看,戚继光却会认为,他不是是作为张居正的眼睛跑去那边瞅瞅的,就是汪道昆的授意,估计希望自己把眼下听到的这些话带回京去,在适当的时候重开贡市。
当然,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这是高层人士需要把握的问题,现在的他也只能负责传话,还没能力影响这个。
清早出发,一路紧赶慢赶,却因为路上积雪,要控制马速,避免滑倒以及各种意外事故,因此,当一行人抵达喜峰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因为两个时辰前就得到先走一步的信使禀报,喜峰口参将沈端早早带着一应将领等候在外。此时并无战事,又是天寒地冻,他这个参将并未穿着甲胄在身,这会儿不顾冰雪单膝跪下行礼参见之后,因见戚继光直接一手将他拽了起来,深感受到重视的他连忙快走两步,跟上了主帅。
“这就要快过年了。虽说喜峰口这段边墙全部完工是要事。但大帅还特地跑来巡视。实在太兢兢业业了,之前第一拨信使从三屯营送信来的时候,卑职都有些不敢相信!但底下的将士们却个个兴高采烈,尤其是这两天断断续续一直都在下雪,好多人都懊恼极了,没想到大帅还是来了。”
戚继光不置可否地听着这些恭维,心里很清楚,自己毕竟是从外头调过来的。蓟镇上下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服膺自己。他在朝中深受高拱和张居正两任首辅器重,而谭纶刘应节杨兆这三任蓟辽总督,都放手让他这个蓟镇总兵去练兵用兵,故而高层将领中的刺头早就被全部拿掉了,可中层以及底下的小军官,却总有不少人对他这个外来户有各种各样的意见。毕竟,他的戚家军嫡系只有区区数千人,他固然从中提拔了数百名军官,可总不可能每一个都提拔。
而且,之前在打倭寇的时候。他可以用最严峻的军法治军,从而用最快的速度打造出一支铁军。可在蓟镇练兵的时候,动辄斩首、割耳的军法就要稍打折扣。毕竟就算他上头有人,那些都察院的御史时时刻刻虎视眈眈,随时都会有苛虐士卒这样的弹劾。所以蓟镇原本那些兵马中,只有他最初训练出来的三万人,那才是中坚。也正是以这样的班底,他那时候方才能痛击董狐狸,让自以为铁骑无敌的兀良哈人吃到了这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至于三万人之外,于蓟镇各边墙关口处镇守的兵马,就谈不上完全如臂使指了,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其中一部分不得不认可他的战功,一部分对他不以为然,还有一部分则深恨他的苛刻作风。
蓟镇总兵下辖三位协守副总兵,七位分守参将,此外还有各色游击将军十六人,因此喜峰口参将沈端也算是已经一只脚迈入了高层武将的圈子。然而,宣德之后,文贵武贱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别看他在品级上早已经进了三品,但到兵部还得各种跪,而且一旦出了喜峰口到了三屯营,他的排位也早已出了前五。于是,在自己的参将署,当戚继光简略说了几句之后,屏退那些喜峰口将校,最后留下汪孚林,对他少许介绍了两句,他立时满脸堆笑。
兵部侍郎的侄儿,这就已经很值得巴结了,更不要说那位兵部侍郎汪道昆还是蓟镇总兵戚继光的密友,前总督现任兵部尚书谭纶的老部下!而且汪孚林自己还是进士,相比自己自豪于出身军中世家,直系旁系有好几个世袭军职,人家那才叫是宦门子弟,果然金贵!
汪孚林发现沈端目光炙热,他差点怀疑对方因为常年在军中,有什么不良癖好,登时有些头皮发麻。好在戚继光还有话和沈端说,找了个借口打发他先出来,他也就乐得赶紧跑路。
等到出了屋子,之前指点过他如何进节堂的那个亲兵又过来领路带他去住处。屋子虽比不上蓟镇总兵府,但好在足够温暖,通风也还凑合,最重要的是,小北早就在桌子上摆好了一个攒盒,正是早上就准备好,一路上却冷得根本没办法吃的那些卤制品。
在温暖的房间里,原本冻得**的卤肉和卤鸭已经化开了。汪孚林撕了两只鸭翅膀下肚,配了小北倒上的一杯浓浓热茶,哪怕那种砖茶的滋味根本不合他的口味,但这会儿他需要的只是热水暖腹暖心,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想想刚刚在暮色中依稀看到一抹影子的来远楼,那可容纳万人进关的雄阔场景,他不由得打了个嗝,随即就看向小北问道:“大明立国两百余年,和蒙古几乎断断续续就打了两百余年。你觉得这种仗还会打多久?”
“打多久?”小北哪里想过这么远的问题,更没想到汪孚林为何突然问这个,眉头顿时打成了一个结,“朝廷那些老大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想想辽宋对峙的时候,谁都没想到偌大的辽国竟然会比宋先灭亡,要是照这么想,蒙古肯定先灭国。”
汪孚林没想到小北先说不知道,紧跟着竟然拿辽宋旧事来打比方,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冲着小北竖起了大拇指:“由此及彼,联想得绝妙。你说得没错,从春秋战国的时候开始,两雄争霸,到最后却被别国趁势崛起,这种情形实在是太多了。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对伯父提出条件,来了蓟镇之后,还要去辽东?很简单,当年女真人的金国是被蒙古所灭,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谁能说不久的将来,这种情形就不会倒过来?”
当然,历史上辽东的满人并没有灭蒙古,而是直接把一大部分蒙古人绑上战车,征伐天下。人微言轻的他短时间之内不可能从朝堂下手,那么能不能到辽东亲眼看一看,然后挑选另一个角度下手?这就是他之前听到来蓟镇,就立刻决定去辽东走走的缘由。
小北却不太明白汪孚林为什么夸奖自己,等听到汪孚林竟然认为辽东的女真人日后能胜过蒙古,她才瞪大了眼睛。这种军略大势有些超越了她的认识,因此她没有接口,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汪孚林那侧脸,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汪孚林在京师已经够安分了,这还不由自主惹上了许多事情。可这次却从京师出来,他却好像本来就存着惹是生非的心里,那他会不会把某些地方闹一个天翻地覆?算了,反正他要是杀人放火,也肯定有他的道理,她在旁边帮着递刀子传火把就行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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