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汪道昆突然告病在家。
如今已经接近年关,天气寒冷,又是大雪漫天,这样的事情在寻常官员看来,自然并不奇怪。虽说汪道昆尚在盛年,如今还不到五十,可在这种伤风感冒都可能丢掉性命的年代,因病休息几天不上朝不理事,也在情理之中。而在这种时候,汪道昆从家里抽调了七八个精干的老仆,要下一趟徽州老家送年礼,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毕竟,运河封冻,这大冷天走陆路去徽州着实是苦差事,到时候赶不赶得上过年还不知道。
哪家富裕南人却在北边做京官的,不是早两三个月就打发人往家乡送东西,宁可早早送过去,到过年前差个十天半个月的时候再真正送上门
汪府离城去老家送年礼的队伍,总共是八骑人,一辆蓝色棉围子骡车,出崇文门的时候显得毫不起眼。京城素来有西贵东富的格局,可达官显贵并非全都挤在西城那一亩三分地,随着内城塞满了人,住在东城的官员不在少数。崇文门的守卒当然也眼睛贼亮,进城还好,对于出城的例行盘查更是虚应故事。面对那辆挂着汪字牌子的骡车,一问是兵部侍郎汪家的,几个人想都不想就笑着放了行。
而出城走上官道,一行八人一车缓缓而行,并没有急着赶路去送年礼的架势。官道重地,路上积雪早就被官府派人清出了可以行走的中间一段,但时不时也会有路上结冰马蹄打滑的现象,因此本来速度就慢的一行人不免更是行程受阻。足足大半天的功夫,一直到午后,走出去的路竟然还不到十里,路上便有行人听到骡车外头的几个骑马人在那边骂骂咧咧。
“大过年的。竟然还要大老远下一趟徽州”
“叔,不是说去徽州送年礼的吗”
“屁的年礼,马车里那个家伙敢回徽州不怕人捶死他就现在便已经半死不活了,也不知道路上是不是能撑得下去。”
“噤声,忘了老爷的吩咐老爷实在是不想多事,再说这家伙也已经吓破了胆子。这才打算赶紧走。少说废话,安安稳稳到了南边之后,少不了赏钱”
尽管这些议论声并不大,和呼啸的寒风以及路上嘈杂比起来,只不过很轻微的一丁点动静,但若真是有心人,当然还是能够看到听到。傍晚时分,当这些人投宿在一家客栈的时候,迎上前来的伙计看到骡车上下来一个身穿连帽黑色斗篷。走路都要人搀扶,显然不是伤就是病的人,忍不住有些咂舌。
这大冷天的,如此身体状况却还顾着赶路,不怕死在半路上
然而,就在这一行人刚刚进入客栈没多久,还没说出要的是几间房,要什么酒菜。又或者是其他要求,就只见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喝。紧跟着,便是七八个人闯了进来。走在最前头的那个汉子大大咧咧上前,有意无意地狠狠撞在了那身穿连帽黑色斗篷的神秘人身上,听到人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呼,他突然一把拉下了这家伙的兜帽,见其头发乱糟糟的花白一片。人却尽力埋着头不肯正对他的目光,他登时嚣张地大笑了起来。
“帅嘉谟,你这狗东西也有今天想当初你到徽州府衙去告夏税丝绢不公的时候,那天下公理全都在你那边的理直气壮到哪去了”
这时候,八骑人中最稳重的一个汉子顿时上前拦阻:“喂。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家老爷吩咐送去南边的客人,不叫什么帅嘉谟”
“不叫帅嘉谟那可真是奇了,这家伙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想当初四年前在徽州的时候,就是这家伙大放厥词,说什么歙县独派九千余匹夏税丝绢乃是不公,非得要六县均派,这么多年了,孜孜不倦这里告状那里告状,去了南京去北京,现在也有夹着尾巴跑路的时候”
此时此刻,客栈里聚集了不少客人,听到这样的争执,不禁全都有些好奇,还有好事的直接向后来的这一行人询问端倪,却得知原来是为了徽州一府六县夏税分摊多少的那点事。死死拦着帅嘉谟不走的那汉子固然连声贬损不留半点情面,而他身边的其他同伴自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一个个在那拼命宣扬帅嘉谟的事迹。而听着听着,不少投宿的客人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看着那帅嘉谟的眼神不知不觉多出了几分敬重。
竟然是个愿意为了一县父老乡亲少负担赋税,就敢四处到官府告状,一折腾就是三四年的汉子看如今这惨状,可不是得罪了人落到这份上还要被人羞辱,这天底下简直是没天理了
只有这客栈的掌柜和两个伙计,此时此刻反而被排挤到了后头。在这种客栈迎来送往多了,他们却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一幕,其中那个最开始把人迎进店来的小伙计更是喃喃自语道:“奇了怪了,那骂人的口口声声狗东西,可怎么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是帮那个姓帅的宣传功绩一般”
“你小子倒是不傻。”掌柜活了大半辈子,这会儿又不像是那些好事的客人一般只顾着管闲事,旁观者清,他自是也品得出其中滋味。此时此刻,他便眯缝着眼睛低声说道,“事有反常即为妖,看着好了,这事情应该才刚开始,离完结还早着呢”
果然,就在那后来的汉子和同伴们嬉笑怒骂大声鼓噪,而住店的客人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那个仿佛是孱弱得一推就会倒,即便在两个汪家家丁的搀扶下,还是显得孤立无援的帅嘉谟,突然低着头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话:“你们如此欺负人,就不觉得亏心吗”
听到这欺负两个字,那一开始就挑起乱子的汉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了起来:“亏心我有什么好亏心的,你们歙县想要把这九千多匹的夏税丝绢转嫁到咱们五县头上,谁能答应帅嘉谟,你有今天那是自找的”
然而。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帅嘉谟那佝偻的身形一下子站得笔直,之前又是用袖子,又是用花白头发掩藏面目,现在却大大方方让那张脸显露在人前。可这真正一打照面,他那接下来的贬损就全都断在了嘴里。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欲绝。
这家伙不是帅嘉谟,那是谁
“这明贬实褒的戏演得不错,该赏,但没认准人实在是硬伤口口声声说帅嘉谟化成灰你也认得出来,现在还认不认得出来我们今天从汪侍郎府上离开,说是要去徽州送年礼,也就是临时决定临时宣布的事情,从出汪家门一直到这里,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你是谁,就能够打听到里头带着一个帅嘉谟,还一路追我们到这里冷嘲热讽千万别和我说这是偶遇,天底下要全都是这样的偶遇,那我也不妨随随便便找家小馆子撞进去偶遇当朝首辅”
一直凄凄苦苦花白头发的帅嘉谟一把揭去头上假发,把脸上那乱七八糟的褶子也给撕下来不少,竟赫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再听到这缠枪夹棒的一顿揶揄,那汉子简直都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又或者反身夺路而逃。然而,让他无奈的是。大门早就被汪家人给牢牢守住了,而正对自己的那年轻人,更是丢出了一句让他更加慌乱的话。
“还有,刚刚口口声声说咱们五县,那我问你,祁门、婺源、绩溪、休宁、黟县。每一县的口音全都不一样,你给我来一句字正腔圆的乡音听听若你这几个人真的是货真价实徽州籍,我只当刚刚那些冲着帅嘉谟去的话是昏头的胡话,若不是,窥视朝廷三品命官宅邸图谋不轨。大庭广众之下妖言惑众祸乱人心,别怪我直接就把你们这几个扭送顺天府”
此时此刻,别说满堂客人一个个都惊疑不定,后头看热闹的掌柜和两个伙计,也都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他们是觉察到前后两拨客人有些唱戏的嫌疑,可满心以为是一搭一档配合唱戏的,可谁曾想前面那拨突然撕开假面目,一下子就把后面那拨人给逼到了死角
就连老掌柜也不禁揉了揉眼睛,低声嘟囔道:“这下子,倒真的是看不清楚怎么回事了”
“弟兄们,走”
之前唱作俱佳扮演主角的汉子想都不想就迸出了几个字,随即冲着那之前假扮帅嘉谟的年轻人扑了上去。然而,对方纹丝不动,他就只觉得背后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紧跟着整个人一下子腾云驾雾飞了起来,随即重重摔落在地跌了个狗啃泥。等到他昏头黑脑艰难爬起身,却只见自己带来的人全都被撂翻在地,一个个只能躺在那直哼哼。那一瞬间,他满腔气急败坏顿时全都变成了惊恐戒惧,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
“我们只是被人支使的马前卒,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请各位爷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恰是有人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劈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拿谁的钱财,消谁的灾”
尽管这个大耳刮子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但汉子认出那恰是之前吃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揶揄讽刺的年轻人,登时不敢怠慢,慌忙说道:“那人来去匆匆,我也不认识他,但之前那套话都是他写给我的我们收了人家一百两银子,这才大冷天跑这一趟”
尽管知道这次仓促之间设饵钓鱼,钓起来小虾米的可能性最高,甚至可能没有收获,汪孚林更明白,与其说是还以一个下马威,还不如说是试探,但他设计了假象,目的就是让人认为帅嘉谟是历经磨难,心灰意冷想要离京而去,至于汪道昆则是意气消退只想明哲保身而经此一事,他和其他相关人士都可以确定,这次算计帅嘉谟的,只怕不是简简单单的徽州府其他五县中人,那就够了。
因此,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把人往地上一扔,随即就拍拍手道:“掌柜,住店。”
这帮人真的要住咳,也是,这时候回城也进不去,京城都宵禁了
发现自己这小店前堂被打翻打坏的桌凳足有五六张,掌柜正心疼,见有人丢出来一锭碎银子,他方才心安。可汪孚林后面说出的话,却让他登时欢喜了起来。
“让各位受惊了。实不相瞒,刚刚这些家伙说的话,有真有假。徽州府歙县独自负担九千余匹夏税丝绢,确实是真的,帅嘉谟四处陈情求告多年,也是真的,只不过人之前又是被人暗算,又是被人拦截,现在还断着腿在城里养伤。他也以为是徽州府其他五县的人对他不利,所以辗转托我帮个忙,我也只能扯起虎皮做大旗,硬着头皮上阵,看看是谁在后头捣鬼,谁知道竟然遇到了这么一群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宝货今晚我请大伙喝酒压惊,算是赔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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