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是这样。”
听到这样一句结束语,又看到小北一脸心虚的模样,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出于对灾星两个字的头疼,他自从到南京之后,哪怕惹是生非,也一直在努力注意分寸,而书肆那场纵火案之后干脆就闭门不出躲清闲了,今天给江文明出头,那还是出于身为徽州士子,遇到事情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毕竟这也是自己的名声。结果,小北一失踪就是一个半时辰,回来之后就把这样一件大事丢在了自己面前
“我知道这事很麻烦。”小北低声嘀咕道,“可那时候我一个忍不住喝破了他们,又用了当初父亲亲兵们专用来以备紧急状况的特制软麻烟,哪怕他们没有苦苦相求,我也不可能真丢下这些扭头就走。”
见汪孚林还是不说话,小北气馁地一屁股坐下,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树倒猢狲散,她早就接受了这个结局,也从来没打算过,要把父亲当年旧人重新整合到一块,须知当年胡宗宪的幕僚班子,那是何等豪华阵容,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再度笼络在手的而那些亲兵早已离散各处,有了各自的生活,她更不想去搅扰。至于那些仇人,她也没打算怎样,嘉靖皇帝都死了,徐阶罢相之后被高拱清算报复,至于其他党羽,难道她还[ 能一个个去杀人不成
所以如王汝正这样当初抄了胡家的,汪孚林帮她好好出了一口恶气,那就已经足够了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打算通过胡宗宪昔日旧部入手,再挑起风波
就在小北五味杂陈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面前坐着的人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她就发现汪孚林正看着自己。她犹如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赶紧跳了起来,却不想汪孚林对她勾了勾手。她迟疑片刻,挪动脚步走上前去,便只听他开口问道:“人现在在哪”
小北心中一跳,不等回答。便只觉自己的手被汪孚林紧紧握在手中,随即又是他那熟悉而又沉稳的声音:“既然我曾经随你去绩溪龙川村祭拜过,胡部堂自然也是我的岳父。他好容易才恢复了昔日令名,这次要是再被人伤及,我这个女婿岂不是很没用我只是躲事,并不是怕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个性,大不了我这个灾星再把南京上上下下搅一个天翻地覆”
哪怕知道汪孚林这豪言壮语有一小半都是为了安慰自己,小北仍然只觉得心里高兴。她用力点了点头,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道:“我担心消息走漏。那边的屋子已经不能住了,所以我让严妈妈带他们去找了个隐秘地方安置。又怕他们玩花样,所以留下严妈妈看着他们,我回来给你报信。那个何四是东城兵马司的人,又得辗转托人去请假,耽搁了很久。我想,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何四做这个,一定会很快就发现他失踪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也同样是眼下汪孚林最棘手的问题。挑唆胡宗宪昔年的几个旧部出马,然后挑了个合适的秀才打头烧了书肆,目的是为了激起士子们对孟芳的痛恨,同时进一步挑起双方的对立,酿出大乱则最好,期冀于借此影响冯保。从这一系列布置来看,好像是挺有章法的,但问题就在于,冯保从小伺候万历皇帝,在两宫皇太后面前也极得信赖,哪里是这种小伎俩这么容易被扳动的
从阴谋论的角度来考虑,这种设计真的有些太小家子气了如果邵芳还活着,他也许还会怀疑到这位丹阳邵大侠头上,可问题是邵芳都死了
“既然何四背后有人,一切布置肯定都尽在掌握,另两个人光靠藏,那是藏不住的。”汪孚林停顿片刻,随即开口说道,“你不要出面了,让严妈妈去和他们点明利害。这种时候,要是他们有本事杀了何四,然后带着家人背井离乡逃亡天下,那就随便他们,你不用再管了。可要是有气性,就不如豁出去,把事情闹大让那个南京守备太监孟芳知道,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他,算计冯保,也让应天巡抚张佳胤知道,有人在算计满城秀才士子,想要酿成大乱”
小北一下子面色凝重,完全没想到汪孚林刚刚说的所谓搅一个天翻地覆竟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来真的
“可如此一来,那个何四固然死不足惜,但其余两个人肯定会被幕后主使派人灭口的,他们”
“识人不明,交友不慎,兼且又被人一撩拨就去做这种过头的事,我们救不了他们,更不能救他们,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把事情闹大。这和王大臣之案不一样,王大臣因为直接咬出了冯保,所以被灭口了。而那个何四未必知道背后是谁指使,如此只要一查,各方势力彼此忌惮投鼠忌器,另两个只要再高喊担心被灭口,也许反而能逃出一条性命。至于他们如果想抽身一走了之,那也是他们的选择。他日万一落到官府手里,想来他们知道如何说才最有利。”
汪孚林知道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冷酷了点,可又不是自己惹是生非,事情本就是别人闹出来的,他怎么可能跳出去收尾他又不是圣人,维护胡宗宪的名声并不一定要完完全全把事情抹平,他的这种做法反而是另外一种选择。一旦把水彻底搅浑,幕后鬼鬼祟祟用小伎俩的人反而没法动弹
当然,他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把脏水去泼到已经罢相的高拱头上,但整个南京城那么多官员,想来彼此牵制之下,总不至于太过分,远比藏着掖着好。就算人家往高拱头上泼脏水,那又不是他的责任,自有看不过去的官员出来说话
傍晚的时候,小北又悄悄出去了一次,再回来时则带了严妈妈。无论是小北的两趟来去,还是严妈妈消失了一下午,因为她们都是翻墙不走正门,新安会馆上下没人察觉踪影,就连程乃轩夫妻也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当夜深人静人人入睡的时候,小北方才情不自禁地死死抓着汪孚林的胳膊,低声说道:“他们就算答应了豁出去一闹,这事情真的就不会牵连到父亲吗”
“岳父胡部堂的名声,本来就是毁誉参半,一旦激起争论,便会有人指斥,有人同情,再说,关键在于南京守备太监孟芳和应天巡抚张佳胤怎么想,谁都知道,死了的人是不会结党的,更何况,胡家大树早已完全崩塌,你两个哥哥一个都不成器,既然接班无人,那么煽风点火,兴风作浪的人,再归到死人身上,难道觉得官场民间所有人全都眼瞎了耳聋了放心睡吧,明天就算是乱糟糟的一天,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正如汪孚林所说,从第二天一大清早开始,南京城上下就乱成一团。先是有人在大中桥上叫嚣跳河,然后在围观人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之后,当众捶胸顿足,说自己是昔年浙军旧部,悔不该听了在东城兵马司做事的一个袍泽蛊惑,去挑唆之前被抓的那秀才烧了意文书肆,前晚灌醉了蛊惑自己的那人,方才得知其乃是受人指使,想要挑起应试秀才们同仇敌忾闹事,算计南京守备太监孟芳,如今他得知事情真相后悔不迭,只能跳河求死。
这些话自然引来一片哗然。因为围观者中也很有几个秀才,眼见人竟然真的跳水,立刻就有人大声叫嚷,不能让证人就这么死了,当下自然有好些人下水救人,把人送到了应天巡抚衙门,事情须臾就惊动到了张佳胤面前。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一处事发地点。在南京守备太监府的门前,身材粗短眉目有伤的何四也被另一个汉子拖去了出首。在见到孟芳之前,那人同样嚷嚷了一回与大中桥上差不多的陈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见了。而孟芳行事自然不比张佳胤要遵守官场规矩,自家的意文书肆被人烧了,哪怕对于财产而言,损失不过极小,可对于面子而言,却损伤极大,他已经够火大了,当即便命人刑讯何四,果然逼问出背后有人在指使。
守备太监以及应天巡抚这两头全都被惊动了,接下来事情自然快速发酵,应试的秀才们愤怒地去了宫城外陈情,哪怕自从迁都之后,除了仁宗年间太子朱瞻基曾经短暂地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这座宫城里早就空了,可并不妨碍生员们发泄怒火,同时要求把之前几个无辜被抓的秀才放出来。
而守备太监孟芳和应天巡抚张佳胤一来二去接触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以至于在前任魏国公徐鹏举去世之后,担任南京留守的临淮侯李庭竹,不得不在一大把年纪的情况下出面来当和事老。
明初开国功臣的后人,多半在洪武晚期的连番大狱以及靖难之役再加上永乐初年的风波之中,被清洗殆尽。不少世袭罔替的爵位全都早已停止了承袭,直到嘉靖年间,这些功臣后人方才重新得以再次走上高端政坛。这其中,李庭竹便是这些洪武勋贵后人当中,最杰出的一人。
这天他在南京守备府摆下宴席,请了孟芳和张佳胤一块过来,亲自敬过酒之后屏退随从,便郑重其事地说出了一句话。
“一场纵火闹到如此沸沸扬扬,二位莫非是想让朝中认为二位无能,镇不住东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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