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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平日为人温和,哪怕她是汪道蕴的元配妻子,马亮刘谦那两个婢妾却常常对她冷嘲热讽,她却从不计较。因此,今天素来柔弱的她竟是突然表现得这般强硬,每一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就连身为丈夫的汪道蕴,也忍不住侧头去看妻子,眉眼间满是惊讶。而吴氏却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寸步不让地说道:“松明山汪氏虽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外子和妾身的儿子也不过去年才进学,但他好学上进,外子和妾身在外已久,当回去好好教导儿子!”
她说完便拽着汪道蕴径直回房,留下了院子里几个面色各异的人。这时候,周县尊方才意识到料错了汪道蕴的自尊心,也低估了吴氏的脾气,登时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上任以来在汉阳县也算是顺风顺水,两个师爷替他看着三班六房,自己也算政绩不错,哪曾想今天竟然在区区一个师爷面前吃瘪。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冷笑道:“没想到本县礼贤下士,最终倒是反担了不是!罢了,去留随他的便!”
刘谦和马亮不禁全都朝那位霍秀才看去,要不是这家伙显摆太过,怎会把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而霍秀才却对他们那恼怒的眼神视而不◎♀见,反而对周县尊拱了拱手道:“县尊说的是,汪师爷学问文章不好也就罢了,却如此没有气量,如何能够履行教导两位公子的职责?他自己有自知之明愤而求去,县尊竭力挽留他却反而口出恶言,传言出去孰是孰非不问自知。县尊又何必为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而懊恼?”
周县尊又不是菜鸟。听多了别人的阿谀奉承。因此霍秀才这话不但没让他消气,反而更加不悦。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亲随匆匆而来,见这满院子都是人,他迟疑了片刻方才上前说道:“县尊,二位师爷,门外有人自称是汪师爷的儿子,前来接父亲回乡。”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众人全都愣了一愣,而屋子里正在收拾东西的吴氏也听到了其中几个字,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慌忙快步出来,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说什么?相公和我的儿子?他真这么说?”
尽管看到县尊等人的脸色都有些微妙,但吴氏这问题很好答,那亲随只得干笑道:“他自称汪孚林,是汪师爷和娘子的儿子,想来应该不会错吧?”
“双木!”吴氏一时悲喜交加,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冲进了屋子。见汪道蕴呆呆站在那儿,她便抓住了他的双臂。连声说道,“相公,听到了没有,是双木,是我们的儿子来接我们回去了!”
汪道蕴几年都没回去,印象中的儿子还是个稚嫩的童子,此时听到人竟然特意从徽州府跑到汉阳府来接自己,心中自然说不出什么滋味。本来因为输给霍秀才而不得不狼狈回乡的那点不甘心,竟是被一种莫名的期盼而取代。几年不见,儿子都已经考中秀才了,听说去年岁考也进了一等,不知道人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不管什么样,总不会和他这样一事无成,一定会是个和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一样的有才之士!
周县尊心念一转,便已经打发了那亲随去请汪孚林进来。而这时候,马亮瞥了霍秀才一眼,便在周县尊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既是汪师爷的儿子来了,那便正好,让霍秀才出马,横竖他已经得罪了老的,若是能让小的再出个丑,也能够让县尊出口气。”
听到马亮这么说,周县尊却没做声。这时候,刘谦已经默契地在霍秀才耳畔耳语了起来。不多时,之前那亲随便带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只见其面如冠玉,笑容可亲,白袍青履,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珠玉,看上去分外朴素,却赫然翩翩少年,即便之前和汪道蕴闹得很不愉快,大多数人也不禁在心底暗赞了一声。只有霍秀才用挑剔的眼神端详着汪道蕴的这个儿子,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学生汪孚林,见过周县尊,各位相公。”汪孚林长揖行礼,随即不卑不亢地说,“家父在外多年,学生和舍妹三人不胜思念,故而学生从徽州府出发赶到汉阳县,打算接家父回乡。家父在县尊幕府一年多,有劳县尊照应了。”
哪怕县衙刚刚发生了什么,汪孚林早已经收买了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可这时候他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口吻异常恭敬客气。接下来,见周县尊满脸假笑,口中对自己说着些谦逊的话,其他两个师爷模样的人亦是口不对心,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他们,眼神却瞟向了西厢房的方向。据他所知,汪道蕴和吴氏就是住在这里。只是,他来了已经这么好一会儿,里头为何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就仿佛没人似的?
这时候,霍秀才终于瞅到了空子,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汪师爷在入县尊幕府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可却是吴娘子千里迢迢赶了过来侍疾,汪公子却留在家里,这似乎不大合情理吧?”
当初功名危机的时候,这一条就被人拿出来挑剔过,可此时此刻时隔一年多,竟然被个不相干的人拿出来翻旧账,汪孚林当即朝这个发话的家伙看了过去。他早就派了个人盯梢马亮,这两人接触的经过,包括霍秀才的底,他都摸透了。这个今天踢老爹场子的家伙,据说劣迹斑斑,就这么个货色,刚刚打了当爹的脸,现在又向当儿子的出手,真以为汪家人好欺负?
他正想要开口讥嘲两句,就只见西厢房门帘猛地一掀,却是一个中年妇人快步走了出来。尽管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可他还是从那张和自己很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上,认出了对方来。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的。那个称呼卡在嘴边一时半会出不来。可对方却一下子冲到了面前。
“双木!”
汪孚林几乎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人死死搂在了怀中,那巨大的力道几乎让人窒息。尽管他从前一直觉得,汪道蕴和吴氏这对爹娘只是名义上的,他根本就没照过面,谈不上什么感情,可这会儿听到吴氏那带着哭腔的呼唤声,以及那温暖的拥抱,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多两个爹娘就多两个爹娘吧。反正他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个世界了,对他们好一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于是,他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道:“娘,我这不是很好?我来接你和爹回去……”
他这话还没说完,吴氏就松开了手,擦了擦眼泪便站起身来,却是看着霍秀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霍相公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不知道父母爱子之心吗?相公之前重病。捎信来时,特意嘱咐我一人前往。莫要耽误孚林课业,甚至莫要告诉他此情,试想天下有多少父母不是如此?到了你嘴里却变成了不合情理,看来霍相公书是读得好,可这天理人欲却一窍不通!”
汪孚林已经完完全全愣住了。从前只觉得汪二娘那泼辣性子不知道像谁,现在看来,那绝对是遗传的!吴氏看着柔柔弱弱,可这战斗力不错啊!
霍秀才已经快气疯了,立刻反唇相讥道:“哼,吴娘子倒是尖牙利齿,孝道大如天,你们夫妇这不是心疼儿子,而是纵容儿子!汪师爷那文章学问不过尔尔,我倒想称量称量,你们这儿子如何!汪小相公,你读书几年,进学时名次如何?”
瞧见周县尊等人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汪孚林便神情自若地说:“我六岁启蒙,十四岁进学,侥幸道试最后一名。”
“原来是最后一名。”霍秀才登时面有得色,正要继续讽刺,他却看到汪孚林对他笑了笑。
“去岁徽州一府六县岁考,我侥幸也是一等倒数第二。”
此话一出,深知岁考科考何等厉害的霍秀才登时面色微变,就连周县尊也有些动容。岁考和科考是府县历年来取中的所有秀才集合到一起考,其难度虽说和乡试不能比,可真正说起来却比道试还残酷,能进一等的那全都是佼佼者。更何况汪孚林年初才刚刚道试进学,年尾却又在岁考进一等,何其难也?
霍秀才自己就从来没进过岁考一等,此刻却还强充过来人道:“岁考三年两次,这次一等不代表下次一等,更何况三年两次岁考之中,下一次是科考,那才是真正的强者如林。”
“相公教诲,我记下了。”汪孚林见霍秀才面露得色,突然词锋一转道,“之前提学大宗师莅临徽州亲自岁考时,也曾经如此说过。大宗师还说,把我压在榜末,便是为了让我戒骄戒躁,继续上进。”
南直隶督学御史虽说和县令是一模一样的品级,但重要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连周县尊听到这话,都不由得再次仔细端详汪孚林,马亮和刘谦更是暗自嘀咕是否汪孚林自卖自夸。他们还只是想,霍秀才却冷笑了起来:“少年人不要自吹自擂,南直隶之大,生员数量超过数万,大宗师哪会认得你?”
“本来是不认得的。”汪孚林已经听到背后屋子里有人出来了,仿佛还有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却没有回头,而是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但因为我进学之后,徽州也曾经有和这位相公差不多想法的人,认为我不守孝道,兼且还以侄为奴,因此把大宗师惊动了过来。事情闹到最后,却是奸人自受其害,我却得证清白,因此大宗师这才对我颇有印象。”
汪道蕴起初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汪孚林,不由自主出来,见汪孚林在人前侃侃而谈,只觉得这个儿子又令人陌生,又让人欢喜。可听到汪孚林说当初进学之后还有那样一场风波,他不禁为之色变。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突然转过身来。
“对了,好教爹得知,南明先生和二老爷的七千两欠账,儿子已经全部偿还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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