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县城小北门,送行的程乃轩痛心疾首地看着汪孚林一行浩浩荡荡十几个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双木,你这家伙有没有良心!你今年已经跑出去两回了,第一次半个月也就算了,可第二次你算算你走了多久?将近三个月!现在我才刚刚新婚燕尔,你不应该把担子扛起来,让我好好休息一两个月吗?你居然又跑,你简直太没人性了!”
同样来送汪孚林的,还有金宝秋枫和叶小胖。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因为兄长不肯带她们去汉阳府而郁闷呢,汪孚林就索性勒令她们在家里好好呆着,还把叶明月和小北一块请了过去,以免两个小丫头万一想什么有的没的,跟着跑出来。此时此刻,听到程乃轩那样埋汰汪孚林,就算金宝这样的老实人,也不禁暗自偷笑,秋枫那就更是忍不住别转身去。倒是奉了姐命来送人的叶小胖上去帮衬了汪孚林一把。
“民以孝为天嘛。”小胖子一本正经地把那句俗话给改了,见程乃轩狠狠瞪向了自己,他可一点都不怕,笑呵呵地看了回去,“等到汪大哥把他爹娘都接了回来,那时候就能定定心心和程大哥你一块干活啦。大不了下次他成亲之后,你也塞给他一堆活干……”
“叶明兆!”汪孚林听叶小胖起头还帮着自己,可接下来就越说越不像话了,尤其是到了最后,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态势越发明显,他少不得大喝了一声,见叶小胖一脸无辜的笑容,他哪不知道这小胖子贼得很,当即招手把金宝和秋枫叫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回去告诉柯先生和方先生,就说我说的,明年你们俩就要考院试,明兆呢要回宁波考童生,都是紧要关头,请他抓紧一点。”
这下子叶小胖才着了慌,正要上前分辨自己是开玩笑的,可汪孚林只对他轻哼一笑,紧跟着就上了马,招呼了随从们呼啸而去。眼看人就这么走了,程乃轩幸灾乐祸在那笑个不停,叶小胖才赶紧对金宝和秋枫说道:“你们两个行行好,千万别对两位先生说。就现在这些课业,我都已经觉得快死了。再抓紧我就不要活了……”
金宝见秋枫笑着不说话,他便好心提醒道:“昨晚上我就听到,爹特意对两位先生吩咐过这样的话,刚刚只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让你小胖子和我作对!
汪孚林可不在乎叶小胖接下来会过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横竖他已经考出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功名,上次岁考也捱了过来,而据说今年提学大宗师不下来岁考,而是在明年用科考的形式,一次性解决三年两考的任务。所以,他现在是无事一身轻,策马扬鞭北上的这一路上,心里只盘算着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把乐不思蜀的爹娘给诳回来。平心而论,他其实不怎么希望家里多两座大山,现如今这种凡事自己做主的日子挺好的,可毕竟这年头是以孝道治天下。
别看二老远在汉阳府,真的要在那儿给他决定了什么事,他甚至没地方说理去,还不如赶紧把人接回去供起来,免得不靠谱的老爹再闯祸。
许老太爷推荐的这条路线,前半程全都是通衢大道,也就是所谓的驿道,平整不说,沿途客栈旅舍一应俱全,就算错过了县城,还有不少颇具规模的小镇,汪孚林倒有心学习苏夫人,也抓几个水匪换点花红银子,奈何除却碰到过偷儿,什么盗匪之类的都没瞧见,就连几个摩拳擦掌的镖师也大为失望。毕竟,从前同伴们分到的那五百两花红人人眼馋。等到了芜湖码头,换乘长江航船时,众人才发现,这里较之严州府码头更加繁忙,几不下于杭州。
原因很简单,长江航运从来都是南北贸易往来的主干道,又岂是新安江水路可以比拟的。也就是地处京杭大运河以及东西钱塘江水路汇合点的杭州,在浙江的水路地位上稳稳当当站着第一把交椅,但在南直隶,则以苏州扬州居首,芜湖仅次于镇江。在此地进行大宗交易的货物,最重要的就是粮食,堆栈颇为发达。毕竟无论太平府还是宁国府徽州府,全都不是南直隶主要的粮食产区。而经由这里南下湖广的船,则最多的是盐船。
“从扬州仪征县那边发船的时候,盐一斤不过五六文,但只要运到汉口,一斤立刻就能卖到二三十文,暴利啊!”
这是汪孚林上船之后,船老大对他说的话。尽管许老太爷之前已经对他介绍过很多徽商在汉阳府、武昌府以及汉口镇三地情况,可唯独对于盐业的暴利没有细谈,因此听到这巨大的利润,他着实吃了一惊,心中更是纳闷自己那老爹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生在松明山汪氏这样已经兴旺发达的商贾之家,又好歹还有个颇有名气的族兄汪道昆在后头,这也混得忒凄惨了点。哪怕如今说什么在汉阳县令那边当师爷,可他实在怀疑人家是不是看在汪道昆的面子。
如果老爹有那给人当师爷出谋划策的本事,也不至于在外混得这么惨吧?
不过说起来,他还以为自己之前在普陀山和两个佛郎机人做的那一票绸缎生意已经很赚了,现在看来,盐商们才叫是真正抢钱!
汪孚林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他那一票生意是短平快,定海到普陀山的那一程海路又很短,可从镇江到汉口就不一样了。长江上没有税关,但码头上少不了各式各样勒索要孝敬的小吏又或者恶霸,遇到恶劣天气又或者其他的事故,有的时候还可能血本无归。他从芜湖启程这一路上,因为是逆流而上,一路停靠的码头很多,从铜陵、安庆、彭泽、九江、蕲州,最终抵达武昌,全程水路走了二十来天。
一来是逆水不好走,二来便是因为应付各路牛鬼蛇神。除了许老太爷的名刺,汪孚林还拿着一张汪道贯给他的新任湖广巡抚汪道昆名刺。就算这样,他租的那条船仍然被人盘查过好几回,幸亏船老大是个老实人,并不曾夹带盐货,否则一路上还会更慢。用船老大的话来说:“那些从两淮运盐到汉口的,都是行商,背景未必人人都那么深厚,能敲一笔是一笔!”
当汪孚林抵达新安码头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的事了。这座新安码头绵延数里,全都只供徽商使用,其他商帮一律不许停靠。这里到处都是徽州六县方言,仿佛是这二十来天的旅程根本就是兜了个圈回到家里一般。而码头上也比之前一路经过的各处码头井然有序,管理收停泊费的也全都是徽州人。汪孚林刚一下船,就有好几个掮客模样的人上前搭话,听到他的歙县口音,其他几个就知情识趣地散去了,唯独留下了一个操着歙县口音的年轻人。
“小官人来汉口是寻亲、会友,又或者是采买什么货物?如果是寻亲,我可以领路去新安会馆。如果要投宿,有上中下各等旅舍。如果要先尝个鲜,不如去天星楼。会友的话,新安书院和学堂也都好找得很。如果是采买货物,牛羊皮和生漆,那得找山陕帮;买各色绸缎棉布,那是宁绍帮;如果是木材,那毫无疑问,湖广本地宝庆府的木材商人最多;广东那边的商帮,最好的货就是糖了……”
这滔滔不绝的年轻掮客顶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却是口齿伶俐,一样样信口拈来,汪孚林不禁大为佩服。他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这样吧,我行李不多,人却不少,先找地方安置下来,然后你带我去新安会馆和书院转转,再到天星楼吃个饭。我知道你平日里应该以兜揽生意抽成为主,你自己开个价吧,当两天向导多少钱?”
年轻掮客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所以才没小看这么一个像是富家公子哥的小少年,听汪孚林这一番安排,又直接问价,他在心底迅速盘算了一下,最终赔笑开口道:“小官人,小可鲍舒城,平日做掮客生意,若是做成一笔,兴许能赚个三五两,但若是做不成,十天八天就是闲着。我看小官人出身绝不一般,还请看着给就是了,小可绝不敢嫌少。”
“东南一个长工,一个月一两银子。苏杭一个织工,看手艺好坏,一个月一两半到二两银子。牙行里头的牙人,则是看能耐,一个月赚几百两,几十两,几两银子的都有。我这两天给你二两银子,但前提是你这两天一路跟在旁边,有问必答,我要去的地方,你只管带路,不许多问。”
见汪孚林年纪轻轻,却对行情这般了解,鲍舒城就知道,这必定是哪家徽商世家出来的公子了,从小肯定受过相应的教导。二两银子的价码已经算很高了,他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却很谨慎地只问了汪孚林姓氏,别的什么都没多问。等到领着一行人到新安街上一家规模最大的客栈住下了,见汪孚林只留下两个人看行李,其他人全都跟着出来,他就在心里迅速用排除法进一步缩小了这位汪小官人的来历范围。
总脱不了新安那几家有名的汪家人!
新安会馆里头都是些徽帮商人名流,汪孚林并不打算立时三刻掣出汪道昆的名号来混脸熟,所以只是走马观花溜达了一圈。而新安书院则大多都是些商人子弟,汪孚林稍稍见识过,就移步天星楼准备先祭五脏庙。好在今天这顿饭没吃出什么纰漏来,痛痛快快地品尝了很多当地名菜。然而,后世的湖北菜那也是**鲜香,现如今辣椒却还没传过来,汪孚林不禁稍稍有些遗憾。打算下楼的时候,他就听到一张桌子上传来了大嗓门的说话声。
“汪部院刚调任湖广巡抚不久,那帮家伙竟然又旧事重提,觊觎咱们的新安码头,简直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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