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来杭州府衙时,汪孚林是大晚上来的,只记得沿途颇为繁华,无数人家门前悬挂灯笼,走在大街上竟是丝毫不觉得黑暗。+◆+◆,而今天一大早重走这条路,他方才真正见识了内城的繁华昌盛。相比湖墅那人流如织的景象,往府衙的这条路丝毫不逊色,反而犹有过之,但更多的是那些贩卖贵重物品的店,比如绸缎庄,比如金银铺,比如香料铺子……而相比城外的治安,城内也要井然有序得多。
白天的杭州府衙庄严肃穆,门前矗立着两个石狮子,来去行人少有在此停留的,就算外乡人,也绝对不会把这种官府要地当成风景名胜一般参观。几个门子这会儿正在门前三三两两说话,有眼尖的看到刘捕头引了几个人过来,顿时迎上前去笑着打了招呼。刘捕头只是点点头,半句解释都没有,径直把汪孚林和同样没福分睡懒觉的霍正杨韬给带进了衙门。这时候,汪孚林才听到背后传来了声音。
“那就是之前凃府尊夤夜召见后,跟着去了北新关里安抚那些打行的汪是郧阳巡抚汪部院的侄儿。”
“府尊昨天回来之后就进了察院,这会儿都没回来,也不知道是凶是吉。”
“毕竟府尊审案子审得太快了,只怕就连邬部院也未必满意……说起来府尊人倒是不错,就不知道这位子还能坐多久。”
汪孚林耳力确实不错,可真要说有本事听到窃窃私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实在是这些这些门子毫无忌惮的议论声太大。从这一迹象中。他大约能了解到凃渊对于府衙上下的控制力。等到随刘捕头入内。走在这和徽州府衙格局相仿的杭州府衙中,他就发现,这座府衙的占地面积似乎更大,而此时此刻,他这行走的方向不是中轴线,而是西边。当来到一座挂着理刑厅偏厅时,他就知道,这里应该是那位府衙黄推官的地盘了。
想当初他在徽州时。和府衙推官舒邦儒可以说是针锋相对,关系相当糟糕,直到舒邦儒去了绩溪,依旧你坑我,我坑你,就不知道这位黄推官如何。
就在他刚刚踏入理刑厅之际,只见一个青年官员大步迎了上来,竟是连个寒暄都没有,直接开口说道:“我便是杭州府推官黄龙。长话短说,府尊在察院一直都没能回来。连今日早堂都错过了。凃府尊去之前曾经嘱咐过我,要是到了今早还没能回来。那就是事情棘手,让我请了你来。他说你之前答应了安置那个首恶钟南风手底下的人,那就尽早把事情办了。”
汪孚林顿时大为意外:“府尊此前不是判了他们半年劳役?若是我带走了人,其他人岂不会大吵大闹?”
“府尊与其说是罚,不如说是模仿以工代赈的法子,给他们一点事做,又有三餐。我得到回报,一大早去干活的人足有两百余,虽说并不是全都来了,但这个比例已经算不错了。北新关中受损的主要是书面账目,其他地方损毁不重,码头上也是,至于城墙,说实话三年前才刚修补过,没多少活计能干,否则你以为那些打行中人会如此老实接受?别说半年劳役,这些人能安安生生干上一个月就很不容易了。”
这下子,汪孚林顿时糊涂了:“那府尊还这么判?”
“如此才显得宽大为怀。你之前应该看到了,杭州府衙的差役有多少人?三班经制役也就是百来个,可各种各样的白役帮手总共上千,其中大多数都和各家打行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否则之前怎么会封锁之后还被几拨人给冲了进去?府尊之前就说了,任凭这些人从前有千般恶行,此次事情的根子却不在他们身上,因此责那些首恶在情理之中,其余的若是苛责,很有可能会酿成民乱。但只怕这会儿察院里头争执不下的,就是有人想要重处这批人。”
汪孚林立刻听明白了:“黄推官的意思是,府尊答应胁从者不究,别人都不满?”
“府尊也是没办法,那时候若说要严办,谁还投降,事情要拖多久?真的闹到戚家军打进北新关,有所伤亡,更是惊天大案。你不是为了这个还掏腰包花了几百两银子兑制钱诱人出降吗?可现在首恶充军,其余还有十人送盐场,剩下几百号人就这样轻轻放下了,某些一心想要整治风气,拔除打行这颗毒瘤的当然不乐意。”黄龙耸肩一笑,笑容却有些苦涩,“在人家看来,府尊失信是小事,整治打行是大事,可也不想想这事情有多棘手。”
黄龙见汪孚林目瞪口呆,顿了一顿,这才笑道:“总之这些你不用管。府尊说了,人不是白给你带走的,这劳役契书还是要签的,以证明是府尊把这些人派去其他地方劳役,半年之内人归你监管,若是犯事也要找你。这都是府尊原话,你觉得不满提出来,回头我帮你去抱怨,可不是我故意为难你。”
黄龙和叶钧耀以及舒邦儒年纪相仿,但相比叶大炮动辄放大炮,舒邦儒小心眼,他却显得很实在很亲切,短短几句话,汪孚林顿时觉得这位黄推官人不错。这件事是他自己承担下来的,当然不会在意凃渊这公事公办连契书都要签下的态度。事实上只有如此,他把人带走才不至于捅娄子,否则别人一个私纵犯人,应景就是大罪名。当然,这样的创新服役模式,他从前还以为只有古代欧洲某些国家才有,却没想到在大明朝的杭州也能这么干。
“抱怨就算了,回头还请黄推官给府尊捎一句话,就说学生很钦佩他。”
对于汪孚林的回答,黄龙笑得眉头都舒展了开来,着实很高兴。三十出头的他。眉头已经有了深深的横纹。此刻到案桌前坐下。笔走龙蛇把契书给拟定好了,自己盖上推官大印之后,却又从一旁的小匣子里掏出另一个盖了上去,却竟然是知府大印。见汪孚林目瞪口呆,他便狡黠地笑道:“凃府尊走之前就把大印托付给了我,虽说回头若有万一,署理的怎么也不可能是我这个小小推官,但现在我却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
敢情这便是凃渊在府衙的真正嫡系啊!连省城知府都如此难熬,汪孚林算知道钱塘县令那日子有多苦了,上头压着无数个婆婆,若非凃渊是个有担待的,只怕此次碰到这种事,那位倒霉的钱塘县令一定会想找块豆腐直接撞死。他无心打听同知通判是谁,到时候可能署理知府的人是谁,因为他根本就不希望凃渊过不了这个沟坎。奈何他在这里谁也不熟,唯有在心里默默祝福。
霍正和杨韬跟了来,却早就被请到一旁快班快手等着回话的小厅。由刘捕头陪侍喝茶吃点心了,所以等到汪孚林办好了一应事宜出来和他们会合。两人对大清早辛苦走这一趟,也就没什么怨言。可是,汪孚林出了府衙,一口浊气吐出去,对他们直说了眼下那风谲云诡的局势,两人立刻就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年纪大点儿的霍正劝解道:“小官人也别生气,这种事多了去了!反正咱们不是杭州人,买了粮食,送了夫人,立刻就回徽州。”
“嗯,办完事,我也想立刻回去,金宝和秋枫这次参加童子试,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如果说刚到杭州,对这么个比徽州府繁华数倍的古城还大有兴趣,那么经过这番折腾,汪孚林便已经意兴阑珊了,至于西湖苏堤白堤灵隐寺飞来峰,他前世里都去过,现在也没多大兴致。此时此刻,他先是回到客栈,嘱咐于文去找赵管事,先把之前罗康那条粮船的事敲定,紧跟着就见了吴兴才和张兴哲,吩咐他们到湖州市上去买粮食,顺便散布徽州那边缺粮的消息。等安排好了这一番本来到杭州的正事,他就去见了苏夫人,打算找其商量一下行程。
结果,门前两个仆妇见了他来,便将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又伸手指了指屋里,随即竟是打开一条门缝,让里头的声音传出来。
“四太太,您是知道的,我这个秀才从前在鄞县也给陈县尊当过师爷,刑名钱谷虽不敢说样样精通,可也颇有造诣。如今四老爷在徽州首县当县令,据说又是举步维艰,这正好缺帮手的时候,我不是最好的人选?”
“你要去就去,我一个妇道人家,这些大事不懂,你何必与我说?”苏夫人的声音不似往日的爽利明快,而是显得慢条斯理,“我这就要和女儿们回乡去见老太太,老爷身边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好插手。”
屋子里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紧跟着,那之前说话的人便开口说道:“四太太,谁都知道您是四老爷的贤内助,我就实话实说吧,这回老太太急着找您回去,根本就不是为了要见四老爷新认的女儿,而是为了有人要给大亲。男方家世是不错,可根本就是个痨病鬼……”
接下来那吧啦吧啦一大堆,汪孚林顿时听得眉头大皱。他退后几步叫了一个仆妇到身前,低声问道:“夫人可有说几时启程?”
“夫人说,暂且等到后日启程比较稳妥。不过……”那仆妇顿了一顿,这才道,“里头这位说得虽说不可信,但夫人觉得烦了,之前说过这次干脆不带两位小姐回去了,让她们和小官人一块折返徽州,她一个人去应付宁波那边的麻烦。至于里头那块牛皮糖,小官人不用理会,这人趋炎附势,你只管摆出巡抚侄儿的谱,他就不敢啰嗦。至于他想去歙县,门都没有,有夫人在,就凭着他们当初水路过来竟然在船上招妓,就足够夫人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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