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
无论乱世盛世,世人所求者无非这二字而已。
周岷杀郑百户,跪唐子禾,先反朝廷再反白莲教,为的也是三千弟兄的活路,一则唐子禾曾对他有大恩,而且受命于她数年,心底里对唐子禾是完全信服的,二则反了朝廷后,马四对他的一连串命令让他渐渐感到不对劲,越想越觉得自己和三千弟兄被马四引上了绝路,杀郑百户纯粹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所使。
周岷当先跪下,后面的数十名将领楞了,他们对唐子禾很陌生,却也知道这几年他们一直是受红阳女所辖,但周岷在军中威望颇高,许多将领服他,刚才杀了几名心怀鬼胎的将领后,军中基已没了反对的声音。见周岷跪下,将领们面面相觑,然后狠狠一咬牙,和周岷一同跪在唐子禾身前。
将领们跪下了,普通军士自然不会再反对,说到底他们过得昏昏噩噩,若说他们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对白莲教有多么忠贞不屈,未免有些可笑,这些人加入白莲教无非是听信了蛊惑,比如将来能吃饱饭,将领们不再拿他们当农奴,甚至能分到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地等等,至于整支军队由谁来指挥,那是百户千户们该考虑的事,与他们无关。
将领们一跪,军士们也纷纷跟着跪下,官道上顿时黑压压一片人头。
“求唐姑娘带我们走出一条活路!”呼声震天,惊飞林雀。
唐子禾和葛老五等人呆了许久,眼眶渐渐湿润。
欲舍而难舍,经营数年的天津局面,终究不是白忙一场,雁过尚留声。人过怎能不留痕?
“唐姑娘,周某这几年在你麾下一直觉得很踏实,你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对朝堂变动的猜测全是对的,不像马四那杂碎只知耀武扬威,顶着总坛教使的名头颐指气使,张狂跋扈,这等存亡关头竟还叫咱们回师送死,唐姑娘。周某只服你一个人,让弟兄们跟着你吧,从今以后你的话就是军令,不管你叫咱们归顺朝廷,还是上山落草。或是继续扯旗造反,咱们三千弟兄没二话,水里火里跟你蹚!”
唐子禾深吸口气,忍住了眼眶即将泛出的泪,一双凤眼微微眯起。
“周岷,你说的话可是真心?”
“若有半字虚言诳语,教周某人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你能代表三千弟兄吗?”
周岷还没答话,身后的将士们异口同声喝道:“愿听唐姑娘差遣!”
唐子禾沉默许久,最后一咬牙:“好,我便带你们走出一条活路!”
众将士大喜。纷纷跪拜。
“唐姑娘,后面追兵甚急,咱们如何行止?”
唐子禾想了想,道:“大伙儿公然反了朝廷。这天津待不得了,来最好是攻城夺船出海。此时想必朝廷大军已有了防备,战机已失,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化整为零,三千人的队伍太显眼,你们脱去官兵衣裳,以几人或十几人为一伍分散离开,避开朝廷的城池村庄,尽量选择山林而行……”
“咱们去哪儿?”
“霸州刘宠刘晨兄弟听说已被朝廷招安,此二人性情豪迈,结游广阔,虽归顺了朝廷亦不改其性,早年我与他们亦有交情,咱们去霸州,请刘氏兄弟给咱们寻个避风之地,他们应该能帮得上忙。”
周岷眼睛一亮:“唐姑娘的意思是……咱们以后落草了?”
唐子禾冷冷一笑:“先落草,待朝廷烂得差不多了,咱们扯旗再造反,日月已无光,何不再换新天?白莲教指望不上,咱们自己举不起义旗么?”
“马四那里……”
“马四说要伏击钦差秦堪?”
“对……”
唐子禾目光愈发冰冷:“两边都不是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互相咬去吧,你们犯不着为马四卖命,周岷,你给弟兄们下令,让他们分散以后在霸州城外的老林里集结……”
周岷一呆:“唐姑娘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唐子禾扭头看了看山腰的树影深处,冷冷道:“我还要做一件事,做完以后才能离开。”
“什么事?”
“一件马四正在做的事……”唐子禾眼中杀机毕露。
葛老五没说话,却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
慧剑斩情丝是为大智,可是……当炮口对准你的意中人,你下得了手吗?
数百仪仗匆匆走在官道上,秦堪被簇拥在正中,李二和常凤护卫左右。
出京时来有一千锦衣校尉和两千勇士营将士以及两百名火枪手,此时战况紧急,秦堪把身边大部分人全调出去追剿三千反军了。
秦堪倒也不是大意,城西校场巨变之后,六千反军被剿得只剩三千突围,三千人被朝廷大军追得仓惶逃命,目前天津大局基已定,正是我攻彼守的态势,算算时间,反贼估计已跑远了,前方追剿之战或许危险,但天津后方却是安全的,数百人傍身已然足够。
秦侯爷虽然胆子不大,但也没有兴趣把几千兵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的爱好,千年前的秦始皇有这种恶趣味,连死了都要做无数兵马俑保护他,结果呢,该被刨坟还是被刨了。
行路沉默,李二却似乎受不了沉默,于是没话找话。
“侯爷,您此去六卫帅帐,那个叫李腾的监察御史在等着您呢,此人分明来者不善,侯爷您这不是送上门去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秦堪哼了哼,道:“不然怎样?侯难道一辈子躲着不见他?”
李二坏笑道:“不如请侯爷多等一天,今晚属下代侯爷宴请李腾,把梁胜的小妾弄到他床上,明日便请侯爷在李大人灵位前上柱香,顺便呜呼两声李大人英灵不远,魂兮归来……”
秦堪斜眼睨着他,冷笑道:“再把你一刀砍了当祭品?”
李二神色一僵,接着笑道:“侯爷,李腾那家伙不怀好意,六卫帅帐里已说了很多次,说回了京就要邀朝中诸大臣联名上奏,参侯爷逼反三卫之罪,侯爷,李腾这人不能让他活着回京师呀!”
秦堪叹了口气:“其实李腾没说错,天津三卫确实是我逼反的,不过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古军队就是个非常敏感的群体,不能纵容也不能得罪,既要倚重又不得不时时打压,其中分寸很难拿捏,查缉三卫里的白莲教徒若抽丝剥茧徐徐图之,非一年半载不能竞功,我若因此事而在天津耽搁一年半载,且先不说与陛下近亲远疏的私心,就说京师刘瑾弄权,朝堂天下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大明王朝眼看因宦官之祸而日渐糜烂,仅凭这一点,我怎能被白莲教绊住脚?”
“所以侯爷不得不逼反天津三卫?”
秦堪喟叹道:“对,明知仓促,但我不得不给天津三卫下一剂猛药,眼下确实伤了身,且待日后办了刘瑾,我再让天津恢复元气,甚至更甚往日……李腾的做法没错,他是监察御史,我把事情办急了,他参我正是职责所在,我一点也不怪他……”
李二迷茫了:“侯爷,如此说来,李腾是好官儿?咱们这次放过他?”
“好官是好官……咱们这大明朝堂啊,从不缺好官儿,朝堂站班一排点过去,光看模样个个都是好官儿,唯利是图者不是没有,心系社稷者也大有人在,如今这年代,‘德操’二字还是有分量的……”
李二赶紧一记马屁送上:“侯爷仁义,胸襟如海……”
话没说完,谁知秦堪的语锋却忽然急转直下:“……仁义归仁义,但李腾这家伙还是要弄死的,一码归一码。”
李二呆住了:“侯爷……你不是说‘德操’二字很有分量吗?”
秦堪万分淡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这一辈子偶尔干几件缺德的事儿无伤大雅,杀几个好人只不过是白璧微瑕,总体来看还是可圈可点的嘛……若让李腾这家伙活着回京师参我一,不知会给我添多大的麻烦,李腾这人啊,能弄死还是弄死吧。”
李二大汗:“……是。”
斜眼瞧着李二混乱的模样,秦堪颇为赧然地揉了揉脸,活了两世人,前世出身在普通的工人家庭,童年时不知羞耻,见了大人便脱下裤子求摸自己的小,摸一次五毛钱,除此之外并无太大的阴影和不堪回首的往事,为什么如此正常的家庭却培养出他这么个三观严重扭曲的怪物?
“侯爷,如果属下没弄死他呢?”李二忽然忐忑问道。
秦堪微笑道:“那我明日就在你的灵位前上柱香,求你保佑我升官发财……”
“属下一定弄死他!”
“甚好,告诉前面加快脚步,天黑前必须赶到六卫帅帐。”
“是,侯爷,前面就是大张庄,离六卫帅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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