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绣流苏,束带高冠,数十名如此模样的学子在山间行走,与一般游山玩水的世家公子不同,这些学子身上都背着相当分量的书籍,却又不是那负笈游学的打扮。
大秦帝国遗留下来的装束,除了一些细微之处,数百年之后仍未有多少变化。崇尚黑色似乎就是秦人一惯的审美。因此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如蛇一般蜿蜒山道上的学子,就像一条黑色的蛇。
于山道上艰难行走的学子,是被誉为“此间胸中藏兵甲,此间腹内蕴山河”的秦国骊山学士。
其实秦人自己更喜欢称之为大秦学士。骊山学士,只不过是为了区分与之较为相近的太学生而已。
自秦国铸鼎以来,骊山学士除了在开国之初备受打压之外,这两百年来一直就是大秦文官的摇篮,甚至不少武将小时候或多或少都在骊山学宫呆过一段时间。
这一点,就连皇族都不例外。秦帝嬴嗣,在小时候就与众兄弟一道,在骊山学宫学兵法术数,一起装病翘课,一起打架,一起偷看姑娘洗澡,一起被先生打过手心更揍过屁股。
与上一个大秦帝国相较,后春秋时代的秦国,没有焚书坑儒之类的偏见,让人惊诧的是,十几代国君的英明开化,让秦国是诸国之中少有的文武并行之国。无论老秦贵族还是山右豪杰亦或是短褐黔首,都以识字读书为荣,更兼得武艺。在秦国,家中能有一名骊山学宫出来的先生担任西席,是莫大的荣耀。
平常郡县,能有不超过一只手的骊山学士,便是一郡一县莫大的骄傲,而在这距离骊山百里之遥的幽然溪涧,一下子出现近百名,实在是有些骇人。
一名锦袍男子与一名须发花白的魁梧老者,一名木屐黑袍腰间系着金丝腰带的老人,坐在山腰上的凉亭歇息。
“大将军与大司农好体力,说虽年幼,竟然比不得二位,好生惭愧。”
张说从腰间解下水壶,喝了一大口,小心放好之后说道。
如张说称呼,另外两人正是秦国大将军白颜与大司农百里兑。
百里兑喝了口酒,说道:“少府大人也是有闲心,我等三人,同朝为官许多年,这样的相聚,想想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不,不用一只手。”
百里兑伸出两只手指,摇了摇,说道:“两次而已,这还是第二次。”
大将军白颜哼声道:“大司农是怕人嚼舌头根吧。”
权臣之间,私下碰面的极少,偶尔街头巷尾遇见,也不过是点头问个好的擦肩而过,在秦国明令禁止的朝臣不得结党律文之下,很少有真正身在高位的大臣,能够像一般人想的那样,下班之后流连于青楼酒肆,娱乐应酬。
那样做的,都是一些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闲散官员,不得志某郎某卿而已。
百里兑微微摇头,说道:“老夫岂是那等怕事之人?若非是你们两位实在是忙,老夫每个月都是要拉着你们喝一杯的。”
白颜没有理会百里兑的哈哈,转头问张说:“少府大人,老夫的事情确实很多,所以如果今天你只是想让老夫陪着你与这些学士游山玩水,那不好意思,老夫这就下山了。”
张说一笑,忙道:“大将军且慢,说知晓大将军不是这等山水闲散人,时间宝贝的紧。邀大将军上山,不过是因为山上情景,更兼人多眼杂,出不了纰漏。难得大司农也在这里,于是才一并邀了过来的。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学宫的学士是自愿背书上山,做那利义之辩,与我无关。”
“一帮腐儒酸秀才的无稽之谈。也亏的少府大人能想到,在这种地方说事。”
百里兑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张说苦笑,原本应邀前来的大将军兴致其实是很高的,只是看到了百里兑,再看应该是有意隐瞒的张说,脸色就不怎么对了。对于这一点,张说也是无奈。
其实自当年伐晋失败之后,这大秦国朝堂上的气氛就变了些许味道。原先即便不亲近但绝对算不上相对横眉的大将军与大司农之间,有了淡淡的火星。
或许就是在某句话上,或许就是在某件事上,两位总有些细小的分歧。似乎并不影响大局,但久而久之,明眼人怎么看不出来?更何况大将军与大司农的门生之间的摩擦,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众人眼睛的。
这不,就因为这些摩擦,双方的当事人没能控制好力度,给闹大了。秦帝嬴嗣知晓,一怒之下,就让两位离开了京城,随他们去哪里散心,心情好了再回来,只要不在秦都碍眼就成。
这道命令发出之后,朝野震惊,心道难道陛下要对两位大佬做些什么了?可没等朝中大员反应过来,秦帝嬴嗣就将张说秘密宣进了皇宫,面授机宜。
这不,得到秦帝嬴嗣嘱咐的张说,略是小计,便将两位大佬请到了幽然溪涧,然后两方欺瞒,终得一唔。
当然,这其中有没有白颜与百里兑的顺水推舟借坡下驴,外人不得而知。
张说只当两位大佬原本就是有气,但好歹领会天子圣意之后,稍有缓和,哪知道两人一个只顾着喝酒,另一人想尽了办法挖苦嘲讽――都不领情。
这让身为调停人的张说有苦说不出。
你们两位老爷哦,好歹识相点、配合点,能少几斤肉?你们最终能不能将相和,并不是这次会晤的重点,重点是你们表现出来的态度,会让京城那位,产生怎样的想法,对你们产生怎样的具有实质性影响的印象!那还怎地如此不开窍?
百里兑是蜂房的养蜂人,更早的时候,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骊山学宫里面度过的。他的父亲是骊山学宫的祭酒,后来因为“妄谈国事”被某位王爷借口杀死。其实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知道,那位王爷之所以要弄死百里兑的父亲,是因为看上了他父亲的第三房小妾。百里兑的父亲一共也就三房小妾而已,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死了。
这件事如今知道的人很少,但作为盘亘大秦朝堂近百年张家的嫡长子,张说还是知道一些的。于是他很能够明白,白颜的那句“无稽之谈”,杀伤力是如何的大。于是张说很担心。
这个担心并非是夸张之谈,因为张说同样知道,在百里兑担任蜂房养蜂人之后,短短几年时间,当年那位已经死去的王爷的家人,一一死于非命,无一幸免。这一桩滔天血案,长安刺史换了三拨,都没能查出来。而端坐于皇座上的那位,父死子继,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沉默。
所以当张说敏锐的发现百里兑这一口酒比平常要多些的时候,心就提上来了。
所幸这时候,那对只会“无稽之谈”的骊山学士也气喘吁吁的爬到了半山腰,停下来开始歇息。
“哎呀!”张说一拍大腿说道:大司农这样个喝法,一壶酒可撑不到山顶,可惜今天我没有带酒,否则还可以借大司农半壶。”
百里兑一笑,说道:“少府大人又不知道老夫喜欢什么,酒不好,老夫不喝。”
“哼,老夫极少喝酒,倒是看你喝了几十年酒,却也不知道你到底喝的到底是哪口马尿。”大将军白颜一脸鄙夷。百里兑一脸无所谓。
张说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两人还是知道分寸的,知道顺水推舟。这是个好兆头,心知今天可能凯旋的张说心下一阵轻松,随即后悔刚才拍在大腿上的一巴掌重了些。虽然确实引起了骊山学士们的侧目,但早知道两位老人家如此“识相”,随便做个样子就行了嘛!现在拍的这么疼,偏生还不好意思挠上一挠。真是难堪的紧。
登上了山,骊山学士们自顾自进行一季一行的辩论,张白司马三人旁听。张说清楚的记得,上次是王霸之辩,霸道赢了王道,在朝中引起震动。这回利义之辩倒是不会存在太大的分歧,只是张说想知道,利义选择并不绝对的情况下,先利后义还是先义后利,究竟谁能够占上风。
骊山学宫的辩论,向来总能在秦国引起轰动,就是在国外,也能够引起重视。因此这几年不乏有宋国甚至是晋国的儒生入秦,想要见识这辩难,只是学宫的辩难向来在内部开展不对外公开,而且地点也随学宫大祭酒心情而定,外人根本无缘见识。
这不,得知学宫辩难在即,长安城上个月就涌进了不少外国士子,只是注定白跑一趟。
张说对于大祭酒的随心所欲一向不怎么喜欢,除了这一次,大祭酒实在出过不少昏招。比如就曾经有一次,关于文武张弛的辩论,地点就选在了东北的吴默山――那里正在打仗。为此北军特地抽出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寸步不离的守护,很是让人诟病。只是那一回的结果不言而喻,文彰胜武功,赢得水银泻地。
张说听着这大秦最有学问的一小撮人在山顶上高谈阔论,人人争相发言辩解,或深思或激愤或笑而不语或热烈奔放。
没人注意到这位张少府的眉头微微结郁。
利义利义,舍生而取义,如今这大秦读书人的精华,在利义先后的取舍上,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要知道当年孟夫子说,舍身取义啊。
想到这里,张说不禁想到了某个让他很憎恨的人说的一句话。
当人们在讨论捡到的钱应该留下来还是交给失主的时候,孔夫子路不拾遗的大同梦,就已经彻底破了,再无重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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