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大殿中,一名佝偻着身子的朱袍大宦官正伏跪在地上,低声的说这些什么。
大殿阴暗,早已被士子儒生与御用文人夸耀了无数遍的“冬则暖阳地起,夏则秋霜附下”的大殿地面,便十分寒冷了。大宦官的膝盖其实是不好的,但该跪的时候他比谁都跪的快,跪的正,跪的理直气壮,所以今天也不例外。更何况,上面那位致使大殿气氛几近凝滞的皇帝陛下,根本就没有像往日那样,让他起来说话的打算。
“谢二到底还是去了......”
晋帝喃喃自语,离着老远的距离,大宦官立即闭嘴,额头触地,纹丝不动。
“呵呵,到底还是爱惜羽毛的,哪怕知道他去会落人口实,但终究还是去了。谢二还是那个谢二,永远瞻前顾后,谢家在他手上,也只能守成。然而就目前而言,守成守成,也要守得住才行。”
大宦官知道此时不是自己能够插得上嘴的,于是继续纹丝不动。
晋帝又说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无趣的挥了挥手,也不知那大宦官是怎么看见到的,居然就顺势起身,然后行礼,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大殿。
大宦官出去之后,大殿中就只剩下了晋帝一人。
在大殿中来回走动,晋帝看似颇为悠闲,他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一手后背,一手微微悬于身前,身体挺得笔直。
当年年幼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皇子,身体就很笔直。只是得不到太多的聚焦。
其实说起来他才应该是兄弟之中最有潜力的。然而武有慎皇子,文有嘉皇子,他们实在是太过出色,启皇子,就被掩盖了。
很小的时候,他跟着兄长们玩耍,就知道大晋国有这么几户人家,是很厉害的。这一点,从他们的家族子弟身上就能看出来。
谢家的谢大谢二,一个打架厉害,一个擅长谋划,很难对付,就是大哥二哥也时常吃亏。司马家有一个书呆子和一个阴险小人,小的听大的话,大的不喜欢打架,小的就被约束,倒是不怎么担心。李家莫家章家的这几个人,祖父辈都是将军,极重门面,但打架从来当仁不让,下手狠。至于赵家其他家几个,则是狗腿子,或是苦着脸冲锋陷阵或是兴奋的摇旗呐喊。
小时候打架玩闹,自然都是瞒着大人的,就算是打输了的一方,也会遵守约定不找大人评理。那时候自以为做的很隐蔽。
他从来都是在皇兄们的庇护下观战的,对此感受不深,只是某一次偶然听到有几个小太监说大皇兄与二皇兄被父皇打了,才知道其实大人们都看在眼里。那一次他没忍住,主动向母妃诉苦,母妃斥责了他,然后父皇很不悦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宫中见过那几个小太监。
后来,出宫溜达胡混的次数就少了。最后,大皇兄去了边军,二皇兄去了太学院,跟谢大谢二的父亲读书,再后来,他也去了。
那时候的谢大风华正茂,哪里像现在这样的癫狂跋扈?他是司马大将军的得意门生,司马家的老小比他低半头,偶尔大皇兄还朝,与他也是把臂同游,恨不能抵足而眠。而谢二,更是胸中经纬,内蕴韬略,更让人钦佩的是,他纵横黄晶河畔从无败绩,姑娘们对他又爱又恨,被他抢了姑娘的人却偏偏不知为何不记恨他。
他的父皇有一次在秋狩上喝多了,过生子当如谢二少,让他很惊诧。虽然老皇帝之后又说了然吾有慎与嘉,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的父皇说了三个人,这些人都与他有很大的关系,但没有他。
他觉得他可以,可以做的跟他们一样好,不,是比他们更好,更配得上那一句生子当如。
于是后来他坐在了大晋国最高的位置上,俯瞰山河。
有一天,他对着大殿上的群臣说道,威候的二儿子都会背论语为政篇了。
群臣惊讶,那个曾被先皇称赞过的谢二少站在人群中,微微低头,脸上没有表情,宠辱不惊。
其实当时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很想说,然而我有礼与成。
现在想想,当时他幸亏没有说这句话。谢神威与谢神策可以看做是当年谢大与谢二,然而他的两个二,元礼与元成,又哪里能成为他大皇兄二皇兄的那样的人物?如果说了,只会徒增笑柄。
他不服气啊。
然后谢神威被严加管教,谢神策被送去了淮扬道。
后来,那个年轻人莫名其妙的卷入了一场他设计的谋划,破了他的局。再后来他觉得当年夸赞的小家伙很有意思,于是重用了,之后给他带来了很多惊喜。所以最后他想杀死那个小家伙。
这不难理解。
在晋帝眼中――朕足够优秀,或者说原本父皇眼中的大皇兄与二皇兄足够优秀,所以他敢于留下谢大谢二两司马大李老莫呆章邯这些人。纵然最后大皇兄而二皇兄......病逝,自己也能够驾驭,所以大晋二十年强盛。
然而二十年后呢?或者说百年之后呢,情况又将如何?自己的两个儿子确实很不错了,温良恭俭让一个不缺,礼贤下士有心计有魄力,敢于同室操戈敢于上阵杀敌,几乎都挑不出毛病来。然而晋帝觉得不够好。在亲老子面前居然都不能挑出瑕疵,那还正常么?
反观谢家的,晋帝便有了深深的不安。
殿外风起,晋帝的衣袖轻轻飘摇,没有戴冠冕的头上,随意扎起的长发微动,晋帝面向殿门,深深呼吸。
“先皇说太傅大人是他们中最聪明的,无论是大将军,还是王尚书还是钱伯安,都不如他。我以为是的。而你又始终是我们中最聪明的那个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因为早在三四十年前你就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你的儿子就也是最聪明的?我不能再同意了下去。”
“我的父皇承认他不如你的父亲。我也承认,单比心性,朕不如你。你看看,父子两代皇帝,居然不如父子两臣子,还偏偏两代皇帝都承认了,古今未有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偏生你的儿子也这么聪明?”
“先皇能够钳制大晋的三驾马车,朕亦是天人之姿,能够统御天下,然而朕的儿子呢?朕的儿子也能如朕一般,将这壮阔的山河再渲染添彩?”
“说实话,朕......没有这个自信。”
晋帝语气平缓,却隐隐有些失落。
“于是朕决定,若是不能进取,那就守成。”
晋帝眼神坚毅。后面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若是守成,那么虎狼之臣,就留不得。
晋帝不会允许自己相对平庸的儿子继位以后,身边豺狼环伺。
派出去的那些大内高手,宫中的供奉,数十年不出宫门一步的老古董,一个没有回来,晋帝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么?只是就性质而言,决然不是好罢了。
晋帝出了宫门,挥手将早早等候的大宦官支开,没有披那件皇后娘娘专门叮嘱要披的袍子,迎风而立,面向西北。
“朕......杀死了你的女人,你的孩子,现在你也要死了,你该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晋帝张了张口,想到晋都之中,可能先死的那个人,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毕竟几十年,你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然而......你早已对当年的事情起了疑心吧?那么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忍这么多年呢?难道你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谋划?
――朕是不信的。
晋帝在心里这样想到。
平阳坊中,一座气势恢宏的帅府中,气氛凝重的可怕。
某个院子,某栋楼上,某个浑身枯瘦的男人躺在床上,眼中一片安详。
安详,这个词本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眼中。他的眼中,应该是轻蔑,是不屑,是嘲讽,是严厉,是愤怒,是傲然,是很多种喜乐愤怒,但就是不应该有安详。
――因为那代表着老去,或者即将死去。
谢衣不老,但他即将死去。
挥了挥手,回光返照的谢衣让出了谢裳之外的所有人都出去了。
大伯母与一众还未出嫁的女儿们满脸泪水的离开,却不敢哭出声来。司马氏脸上没有泪水,却有着哀伤。
人都出去以后,谢裳在床边做下,谢衣握住他的手道:“二哥啊,为兄到头来,还是懦夫,呵呵......”
谢裳喉头微动,说不出话来。
“不要想着为我辩解。我是早就知道了当年的事了,比你们都早知道,甚至在父亲大人之前,我就知道了。是他害死了慎,还有嘉。我的老师,老司马,也是间接的死于他手。当然这其中又有父亲大人的纵容与姑息。”
“嘿嘿,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吧?”
“他是慎和嘉看着长大的,所以慎和嘉怎么会不了解他?事发之前,他们就留下了线索。呵呵,这个线索,我发现了。别问为什么是我发现的,因为这个线索只有我发现,是合适的。不是你,不是司马瑜,更不是司马弼。只能是我。”
“然而我最后终究没能说出来。慎死于暴病,嘉死于缓疾。呵......二十几年了,我也将要死去,也是死在病床上,是不是报应?”
“大兄......”谢裳示意谢衣少说点。
“不,我要说!我是懦夫,然而我的孩子们不是懦夫。文昭凤之都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他们很好,我很欣慰。”
“文昭就在晋都吧,等到时机成熟了,让他去西北。西北没有他,终究翻不起大浪。”
“凤之好啊,我喜欢凤之,甚至要超过文昭。二哥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裳摇头。
“因为他最像年轻时候的你。”
谢裳悲恸。
“让凤之放手去做吧。他不是能装在兜里的锥子,他是应该亮出来的匕首。有你和文昭看着,我很放心......”
“大兄......”
“我不能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边关,却死在了床榻上,实在是......不甘心啊。”
......
“大兄!”
一声怒吼,楼外的人齐齐一震,下一刻,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谢神威站在院子里,手中的斩马没入一人合抱的大槐树深达两尺。
许久之后,谢裳出门,头上扎着白巾。
(ps:我终于还是写死了谢衣。
我心中的谢衣,固然不能死在沙场上,死在与敌人的交战中,我要让他死在床榻上。
将军不老死床榻,当马革裹尸还......打了一辈子仗,死的时候有亲人再侧怎么了?
想了好久,谢衣应该怎么死,是不是应该做出些大事,或者说出些很牛很深沉的话,最后还是算了。让他死的安稳些,带点遗憾,就好了。
我喜欢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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