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马蹄声传来,河滩外的道路上出现一队骑兵。
轻甲长弓配略向内收的军刀,领头的是一名年轻人,持一杆黑色大枪。
战马嘶鸣,贺若缺看着只带王解花而来的谢神策,皱紧了眉头。
三天后柳枝关的清晨,微黄的柳枝还未吐芽,路上行人将扁担抱在怀里,双手笼在厚实的袄子中,与同伴说着今年比往年冷一些,气温回暖要迟一些。
贺若缺站在院子里,打完一套内家拳,听着早春鸟儿的叫声,呼吸新鲜的空气,自然吐息。
大师兄从侧门转出来,说道:“很像正统的项家拳,不过已经有了相当一部分的改动。这套拳法现在会的人很少,能认出来的人就更少了。”
贺若缺眼神犀利,看着大师兄冷眼不语。
“我知道你是大楚皇朝遗族,这些年凤之一直追查的一些事情,恐怕跟你有关吧。这么说你不必紧张,也不用对我有敌意,只是觉得你这个人,身上的担子比我还要重。”
“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将重担往自己身上放?家仇国恨?大楚皇朝灭亡都两百多年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贺若缺垂于身侧,站得笔直。
如果谢神策在此,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大师兄不可能只看贺若缺打一套拳,就判断出了贺若缺那比草原王子更为隐晦的身世——大楚皇朝遗族。唯一可能的是,大师兄知道些什么。
事关两百年前的大楚皇朝,谢神策并不会感到如何的大逆不道,他关心的一直就是传国玉玺的下落,或者再加一个虚无缥缈的皇朝阁宝藏。
这是同样是晋帝也关心的。
贺若缺看着大师兄,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记得听族中的老人说过,当年皇朝灭亡之际,皇室的死士并没有死完。”
大师兄微微一笑。
“你承认你的身份?”
贺若缺摇头,说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莫说大楚皇朝的遗族,就是韩赵魏的亡国之人,在晋都、秦都如今都生活的很好,你害怕什么?”
贺若缺沉默不语。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唯一可能的是,你身怀重宝。你是前朝遗族,这并不会让你陷入绝境,但是孤单之人怀不世之密,有如三岁孩童持重金与闹事,该另当别论。我知道凤之前些年利用一样东西做了一场大案......不出意外的话,那件东西,就在你身上,或者说,你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贺若缺说道:“大先生你重伤未愈,未必走得出我这院子。”
大师兄微微笑道:“我并无恶意。”
“我只是在想,你隐瞒的这么辛苦,必然有你的苦衷。我无意探究你的苦衷,那是你个人的事情。但事关凤之,我想弄明白。他是个率性的人,会冲动,会钻牛角尖,所以有些事情,对他的伤害很大。他不知道你的那些事情,或许有感觉,但他没有调查你......就已经说明很多事情了。他在试着躲避一些事情。”
“然而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越是躲得厉害,来的就越是凶猛。我是他的大师兄,有些事情他可以躲,我却不然。”
贺若缺眼睛微闭,然后猛然睁开,说道:“那你就试试。”
大步向前,贺若缺在距离大师兄三步远的时候突然加速,骤然翻身,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大翻转甩出一条腿鞭。
大师兄微起右脚,然后轻轻点地,飘出三步远,堪堪躲过那记腿鞭。
“你不必......”
一记炮锤,直奔大师兄胸口而来。
大师兄双手错开,微拢,然后贴上那只拳头,如骨附一般拧动。将拳头上面的劲道卸掉。
“担心、我会说出去......”
又是一记贴靠。大师兄再次躲过,接着就是贺若缺倾盆大雨般的强攻。
双脚站定,大师兄随着贺若缺的攻势上半身东摇西晃,脚下却如同生根,纹丝不动。贺若缺奋力之下,除了被大师兄必要的时候黏住,根本不能碰到他身体分毫。
画圆,分拆,大师兄将贺若缺扔了出去。
“这是什么拳?”
大师兄微微笑道:“太极。”
贺若缺皱了皱眉,他觉得有些耳熟。
“灵感来源于凤之。”
贺若缺一怔,心道世间果然有这种功夫。以前听谢神策说起,他还嗤之以鼻。如今真正见识到,那种飘逸随心,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行云流水,让他震撼至极。
“大先生手下留情了。”
贺若缺双手抱拳,行了一礼。
他自然能够知道大师兄是留了手的,否则他在被甩飞出去的一瞬间就应该受到寸拳的打击。
能在两步之内之间将身体舒展收缩到随性而发的程度,贴身肉搏中方寸间起惊雷的寸拳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贺若缺真诚的道谢,大师兄还了一礼。
“关于我的身世,还望大先生保密。那件东西不在我身边,我也不希望它面世。一旦消息泄露,会死很多人,谢家也脱不了干系。何况,那是我们这一族,对于家、对于国最后的留恋,我不想拱手让人。”
大师兄问道:“你准备一直瞒着凤之?”
贺若缺道:“能瞒一时是一时。”
“你......真的是皇族死士之后?”
大师兄摇头,说道:“最后的死士已经死了,他是我的养父。”
贺若缺沉默。
他在十二岁的时候,从族中老人口中得知,大楚皇朝当年覆灭的时候,有位在边关巡视边军的郡王逃了出来。那名郡王在逃亡关外的途中被杀,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之后卫队发生叛乱,郡王的养子拼死将郡王亲子救出,送到了远嫁草原的皇姑手中。
那名大楚皇朝的公主颇为强势,在嫁出不久之后便掌控了那个部落,于是收留了两个侄子。之后更是用李代桃僵之法将自己的儿子与侄子互换,成功保留了大楚皇朝最后的血脉。
那个公主所嫁的部落,几经辗转衰荣之后,就是数年之前覆灭的贺若部。那个被替换成为部落王子的郡王之子,就是贺若缺的先祖。
而那个远嫁外族的公主之所以冒着被部落长老会杀死的危险也要保住自己的侄子,完全就是因为郡王养子带过来的一样东西。
传国玉玺。
贺若缺现在回想起来,族中老人虽然说得平淡,但是先祖的兄长能从皇宫大内偷出传国玉玺,再躲过一路的追杀来到边关,之后说动郡王逃亡,最后杀死所有叛徒,保住养父的唯一血脉,是何等的英雄。
有时候越是简单的话语,越是惊心动魄,越是荡气回肠。所以贺若缺这辈子很佩服的人中,除了那个舍弃亲子的皇姑祖,就是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郡王养子。
养子......如今还有他面前的大师兄。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枚方印。
大楚皇朝气数本不该绝,所以皇族中有人拼了命也要留下传国玉玺,以待将来复国。
贺若缺对复国没有多少念想。甚至他觉得,就是那个告诉他族中秘辛的老人,对于复国这种反复说了两百年多年的事情,也是没有什么激情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当做一回事。
复国?大楚皇朝都灭了两百年,复国用什么口号?人心早就不在项氏一族了。还不如起兵造反来的直接有效。
至于灭族之仇,贺若缺在西北这些年,也渐渐的淡了。
有一个家,有妹妹有外甥女,就足够了。
起兵复国或是报仇,都不重要。
所以贺若缺一直保守玉玺的秘密。一旦玉玺出世,就必然会有一场血雨腥风。谢家也会因为收留他而被牵连,谢神策会更加艰难。而他不想这样。
所以他隐瞒。
直至今天,被大师兄点破。
大师兄就这样看着贺若缺陷入沉思,没有打扰。
良久之后贺若缺说道:“我不会让他出世,至少也不会让他给那家伙带去麻烦。”
大师兄正色道:“希望你能做到。”
贺若缺点头,于是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不久之后,有军士报告,说谢神策醒了。
贺若缺与大师兄连忙赶过去探望。
谢神策正在喝粥,实际上贺若缺与大师兄赶到的时候,谢神策已经喝下五碗了。
“唔,你们来了......太饿......”
两人等谢神策喝完,摒退了仆从,大师兄为谢神策号脉。
“脉象已经稳定了,身体还虚弱的很,这三天睡的深沉,恢复的不错,再过两天,我们就能上路了。”
谢神策问道:“她醒了没有?”
大师兄微微叹气,说道:“还没有。”
谢神策皱眉,就要下床,却被大师兄拦住。
“我要去看她。”
贺若缺也拦着,就这样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丫鬟来报,说王解花醒了。
谢神策喜出望外,慌忙起身下床,然而刚刚走了两步便摔倒。
数天没吃东西,又是在床上睡了三天三爷的人,哪里还有体力?
贺若缺叹息一声,将他背了过去,再由两个丫鬟将其架进了王解花的房间。
数天昏迷,王解花醒来之后颜色极差,谢神策握住她的手,傻傻的笑着。
王解花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没死,以后再想死都难了。”
于是王解花也笑了。
不久之后,有仆人端来了小米粥,又过了很久,谢神策疲惫却极有精神的出来了。
大师兄自去为王解花抓药,贺若缺与谢神策来到了谢神策的房间。
“提督大人威武啊!”
谢神策嘿然不说话。
“带着提督夫人不远万里来西北,这是私奔呐,还是叛国啊?”
谢神策还是不说话,心里却道:我本来就是成过亲的人了,何来私奔之说?
“要不是大先生赶得早,恐怕您老人家的脑袋,这会儿正别在某个太监的裤腰上吧。”
“没那个能耐装什么英雄好汉,把自己小命搭进去半条,不说别的,就你身上这些伤,没有几个月的静养,别想利索行动。”
谢神策一言不发,虚心接受贺若缺的批评。
贺若缺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你是跑的舒服了,你可知道这些日子西北的探子谍子死了多少?最新的统计,只在山西道就死了十二人!”
“偏偏这些人还不是因为与敌人战斗而死,而是为了找你这一号虎人,中了敌人的奸计,死的窝囊。”
谢神策沉默不语,低下了脑袋。
贺若缺说道:“你回来了,准备好怎么应付晋都那边吧。西北军应该已经发现我私自调军了,虽说有姜起的手令,但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生事。你自求多福。”
谢神策连忙笑着说道:“是是是,您老说的是。”
贺若缺冷笑道:“怎么?以为我说完了就要赶我走?”
谢神策矢口否认。
贺若缺也不揭穿他,说道:“你的那两个二里人杀手俘虏,我已经将他们弄醒了,简单医治了一下,现在喂了药,任你宰割。”
谢神策点头,说道:“不要让他们死了。”
贺若缺再次冷笑,说道:“死了?他们倒是想!”
“额......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但是你也不至于这么火大,就算是想为我报仇出口恶气,也不至于弄残他们吧,我还有用呢。”
贺若缺奇怪的嗯了一声,说道:“谁说我要弄残他们了?”
谢神策愕然,说道:“难道你刚刚不是这个意思么?”
贺若缺鄙夷的说道:“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情。你的手下在这儿,自然由他来做。”
贺若缺说完便走了,留下了一头雾水的谢神策。
手下?是谁?
不久之后,谢神策便看到了来人。
赫然是卓十四与毛小三。
“你们怎么过来了?”
毛小三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卑职来此已有大半年了。”
卓十四道:“卑职也在宇文部那边呆了一年,最近两个月才回来的。”
谢神策皱了皱眉头。周锦棉居然将他们都放出来了?
“其他人呢?”谢神策问道。
既然这两个人出来了,那么周锦棉怎么可能只放两个出来?
“侦查司的很多人都出来了,秘书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是让我们出来,将晋都空出来,让闻崇无可用之人。而且,放我们在这里,还能够继续为大人效命。”
谢神策低吟片刻片刻说道:“看来他早就知道是闻崇了。”
卓十四说道:“不错,秘书长大人早就料到,接任大人的下一任提督不会是他,而他当初拟了四个名单,其中闻崇排在第一位,可能性最大。”
“其他三个人是谁?”
“太子,司马檀,以及夏侯䜩。”
谢神策苦笑。
周锦棉拟出的四个候选人名单,肯定是晋帝之前就考虑过了的,周锦棉又不是晋帝肚子里的蛔虫,他是善于揣摩人心,但是晋帝的心思又怎么会让他随便就猜中?
最大的可能就是周锦棉买通了晋帝身边的宦官,还有就是晋帝亲口所说。
闻崇,太子,司马檀,夏侯䜩。
这四个人可以说代表了大晋如今最大的几个势力。
齐王党,太子党,司马党,缇骑司。
最终晋帝选择了齐王。
谢神策不难猜测其中的缘由。皇后娘娘可能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谢神策闭上眼睛,说道:“想办法,从那两个人口中掏出他们知道的所有信息。掏不出来......也不能让他们死了。”
毛小三与卓十四对视一眼,有些奇怪。
这不是往常的那个提督大人。
没有用的人,从来不都是直接杀死的么?
然而谢神策没有解释,他们也不敢问,便退下去了。
谢神策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扣着被子,想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感受着周锦棉的变化,不觉长叹。
“子知子知......唯有你是我知己,可不要玩火**了。”
三天后,谢神策等启程,在两百骑兵的护卫下开往铁门关。
谢神策坐在车中,旁边是已经熟睡了的王解花,他打开窗帘,看着西北的蓝天白云,听着车轱辘的吱呀,想着贺若缺说的西北军中的事情,心情有些沉重。
西北军对外是铁板一块,但在内部,却也有山头。有人对谢家兄弟并不满意,有人坚决拥护谢家兄弟,于是就有矛盾。
步军与骑军之间有矛盾,边郡与内陆郡有矛盾,铁门关与一些边关也有矛盾。
这其中牵扯的实在太多,谢神策想了整整一天,也没能完全理清楚。
王解花醒来,看着揉着脑袋的谢神策,说道:“是在为西北军忧心吧?”
谢神策笑了笑,算是承认,说道:“然而那都不能算作是头等大事。我们是来了西北,但是没有名分,晋都那边也没有消息......所以第一件事,就是让晋都那边下旨,把我‘调’过来。”
王解花眨了眨眼,说道:“你是想让陛下认错。”
“不错,就是要让他认错。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的认错。”
谢神策豪气干云。王解花不屑一顾。
“他只能变相给你补偿,至于认错,就是妄想了。”
谢神策嘿嘿一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他此时后悔也晚了。他要是不表态,那么最终没面子的还是他。而你知道的,我们的这位陛下,最是要面子,所以由不得他。”
“承认错误,更没面子。”
“然而他更不能接受,一个拒绝王命的西北。”
一个半月以后,西北军情传到晋都。拓跋部再次犯边,西北军战事不利,晋帝龙颜大怒。
再半月之后,一封圣旨从京都出发,去往阳州城。
圣旨上写着,着谢神策为钦差大臣,有先斩后奏之权,即刻赶赴西北,监督战事。
从晋都道阳州城,再从阳州城道铁门关,谢神策收到圣旨,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而此时,贺楼部、宇文部已然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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