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骑兵护送的马车,沿着贯穿柏林市中心的温塔林登大道,笔直地奔向位于东区的皇宫。
高大的汉诺威马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如白雾流泄,黑、白、红三色相间的德意志帝国国旗和白底黑鹰图案的普鲁士旗在风中飞扬,军帽和长枪顶端的金属装饰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路旁的行人纷纷伫足目送这列队伍,在路边窃窃私语着。
“那是宰相阁下……”
“那是希灵斯菲斯特亲王……”
这位集德意志帝国权力于一身的霍恩洛厄-希灵斯菲斯特宰相,同样也是巴伐利亚王室成员有霍恩洛厄-希灵斯菲斯特侯爵和拉提鲍-科尔维亲王称号,基层文官出身的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从马车窗口射出老鹰般锐利的眼神。他似乎在烦恼某个问题,线条如岩石般冷峻的脸孔表情严肃。
这也难怪, 三年前帝国宰相列奥•冯•卡普里维伯爵辞职,作为继任者的霍恩洛厄-希灵斯菲斯特,一直竭力防止或弥补德皇威廉二世狂热的宗教情绪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诸多的外交以及国内问题,让年过八十的他早已经是心力交瘁。
在路边,两个东方人也跟着停下脚步,凝视驰过眼前的马车和骑兵队。
“逸铭君,那就是德意志帝国的宰相。”
柴田义的青年跟同伴说。
时间是1897年一月七日的清晨,虽然寒气逼人,柏林却出现冬天罕见的阳光,对于习惯了冬日阴霾的柏林人来说,今天确实是一个好天气,也正因如此,街头上相比昨天才会显得更加热闹一些。
就在此时,路旁的小巷子突然发生一阵骚动,夹杂着怒吼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金发蓬散的青年疯狂地冲进大街,数名警官胀红了脸紧追在后。
那个德国青年已筋疲力尽,大口喘息,摇摇晃晃地冲向宰相的车队。护送马车的骑兵立刻窜出挡在青年面前,警官也及时追上来,七手八脚连骂带绑地制伏青年。
载着希灵斯菲斯特的马车若无其事地以同样的速度驶离现场,一时脱队的骑兵也立刻驰回原来的岗位。
“起来!你这个无政府主义者!”
一名警官拖起青年,狠狠地甩他一记耳光。这个动作像是某种讯号,好几个拳头立刻接二连三地捶落在青年的下巴、嘴唇和胸口,直接的、没有任何犹豫的殴打就这样在人们面前上演着。
“让你尝尝苦头。”
“你这个社民主义的魔鬼!”
被殴打青年的鼻、唇流着血,用炙热的眼神瞪着警官,然后指着耸立在西边的勃兰登堡大门,绞尽全身力气大声嘶吼:
“总有一天,国际主义的旗帜会高高飘扬在那座门的顶端,总有一天,你们一定会看到……”
“闭嘴!你这个疯子。”
“到现在还疯话连篇。”
警官再度拳如雨下,不久就拖着晕死的青年离去。
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幕的两个东方人,不觉面面相觑。对于沉浸于学习中的他们来说,对于德国民间的思潮是压根就不曾理解的,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关心,对于他们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自身国家的命运,而不是欧洲的那些混乱的思潮。
“逸铭君,难道那个人要危害宰相吗?”
尽管早在四年前便归化成为中国人,但是柴田义在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日本人的习惯。
“这……或许是他被追捕,正巧冲过来吧。”
林蔚之只是随口应付了一声,因为今天天气很好的关系,他才会离开旅馆,享受着冬日里的阳光,当然更重要的是,很快他就要离开德国了,实际上他之所以会来到柏林,就是为了等待柏林大学的同学们的毕业。
五年前,当年派出的第一批留学生,尽管有大半集中于德国,但却分散在德国各地,就像林蔚之一样,他就在海森堡大学,于维克托•梅耶门下学习化学,像柴田义这位三年前派出留学生,则在柏林大学。
虽说柴田义年龄比林蔚之大上两岁,而且两人既不同校,也不同其,但是因为其在化学方面的造诣,使得其早在两年前,便同林蔚之成为了朋友,甚至在林蔚之看来,其未能入维克托•梅耶门下,确实有些可惜。
“社民主义者的事,我一无所知。”
柴田义一脸困惑。
“不过,国际主义又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好象是犹太人的学说吧,反正就是阶级啦,什么的,哦,好像国际主义者是没有祖国的,也是没有民族的,似乎从俾斯麦当宰相的时候就对这些人也感到相当棘手。”
“他们真是奇怪,这么优越的文明社会,还有哪里不满意呢?”
“嗯,可不就是这样吗?”
在海森堡大学的时候,林蔚之曾听过一次社民主义者的演讲,但那只是单纯地出于好奇,并未充分理解他们的主张,当然更说不上服从他们的信念了。
对于刚从满清的奴役中跳脱出来,直到同文学院才接受近代公民社会洗礼的年轻人来说,那实在是层次差距太大、刺激也太过强烈的东西,而且也不是他们这些拿公费来学习的人应该接触的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所谓的国际主义同他信仰的民族有着根本性的冲突。
但是,当林蔚之有意无意地望着前方的勃兰登堡大门,和它对面胜利纪念塔的黄金女神像时,胸中却激荡着刚才那个青年的喊叫。
“那真的只是疯话吗?”
他自言自语地在唇边轻喃着。
“你说什么?”
“刚才那个青年说,总有一天国际主义的大旗会高挂在那座门上,你敢说将来绝对不会有这一天吗?”
“我觉得很难想象。……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呢?”
“历史的变动实在非常激烈,就拿前不久的事来说……”
林蔚之再次凝视勃兰登堡大门。这座十八世纪末由蓝格汉斯依照雅典神庙大门设计,然后嵌上夏德制作的古战车铜像的壮丽之门,是柏林的象征与骄傲,但是……
“1806年秋天,法国打败普鲁士,拿破仑意气昂扬地从那座门入城而来,并且为了纪念胜利,把那座古战车铜像带回巴黎去了。”
“嗯,这个我也听说了。”
“可是,历史如今已完全逆转,你看!”
林蔚之指着晨曦下闪闪发光的华丽黄金女神像,这座位在凯尼西斯广场的胜利纪念塔骄傲地向世人诉说着普鲁士的三个胜利。1864年对丹麦战争及1866年普奥战争都获得胜利的普鲁士,于1870年与法国开战,降伏了拿破仑三世。
“想想看,在1860年时,有几个人能预见拿破仑三世不过数年就没落了呢?当时,谁又想象得到普鲁士会成为今天欧洲的强国呢?”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无法预知将来的世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的科学会不断地进步。”
柴田义似乎对历史不太感兴趣,对其所做的所谈话做了结论,实际上,这也许和日本的命运有很大的关系,十年前,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日本会成为历史,历史总是充满了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但是林蔚之还想着刚才那位德国宰相有些阴沉的侧脸,继续回想十九世纪以后的历史。
1812年拿破仑远征莫斯科失利,逃回巴黎。过去臣服于他的各国得知法军溃败的消息以后,纷纷叛起。1814年3月,联军攻进巴黎,五月时把退位的拿破仑放逐到艾尔巴岛。
为了整顿战后的欧洲,奥地利宰相梅特涅提议召开维也纳会议。由于各国利益冲突,结论迟迟未定。1815年2月底,拿破仑逃出艾尔巴岛,在坎城附近登陆,3月,他潜回巴黎再度登基,但在六月的滑铁庐之役再度败北,结束了他的百日政权。10月,拿破仑被放逐到遥远的圣赫勒拿岛,六年后结束了他寂寞却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段期间,因拿破仑再起而慌乱的各国终于达成协议,在15年六月八日签订维也纳会议最后协定。这时德国抽到个下下签,在梅特涅的策谋下分割成三十九个国家。
但是,国力显著成长的普鲁土,于1819年成为北德关税同盟的盟主,然后逐渐取得统一德国的领导地位。1861年威廉一世即位,拔擢俾斯麦为宰相,毛奇为参谋总长,在这两人纵横捭阖的“铁血政策”下,连续打赢前述的三场战争。
1871年一月,威廉一世终于成为德意志帝国的世袭皇帝,帝国为联邦组织,加盟各国虽然各自保留了王位及所属军团,实质上是统一的国家。
同年五月,俾斯麦就任第一任帝国宰相,为防范法国复仇,他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逐一和各国结盟,为欧洲带来了所谓的“俾斯麦和平”。但是在国内,他却苦于和天主教徒的长年对立,更是烦恼社民主义者的势力坐大。
七年前,那位功高盖主的宰相被迫辞去了宰相一职,随后的七年间,德国看似一天天走向强大,可在强大的背后内部的动荡不安却是不可避免,短短七年间,已经换了两任首相,在此之前,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未来的事真是难以预料,百年后,不,甚至十年后的德国命运都无法预测,不但如此,就连自己一年后会如何,都是未知数。
林蔚之不觉叹口气。
今年该是他留学德国的最后一年了。最多两个月,当同学们毕业之后,他们就会搭乘亚欧邮轮公司的邮轮归国,之所以搭乘这一邮轮,并不是因为它是最便宜,而是因为它是东北的邮轮公司,专事亚洲与欧洲大陆之间海运的公司。驻德国办事处自然会倾向于在“自己人”。
回国!
五年前离开的时候,他曾渴望学成归国的一天,但是现在,当即将回国的时候,每每想到回国后当然有大学的职位等着他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会变得焦虑不已。
最近,他总是被某种郁积的情绪困扰,时常在难耐的空虚感中度过失眠的一夜…… 他担心自己会令人失望,他们的身上承载着太多的希望——国家的、民族的当然还有大帅的。
他不经意地看着同伴的侧面,柴田义早就忘了社民主义者的事,看那神情似乎有些走神——大概又在想化学的问题吧!
真是幸福的人!
至少现在他和先前的自己一样,完全沉浸于化学之中,努力学习着,以将德国最先进的化学知识带回中国去。
林蔚之这么想着。他自己也曾在读书和研究的生活中尝到满足的况味,但此刻却觉得这种日子突然成了遥远的过去,现在,他即将回国了,很快,一个新的战场将会等待着他,等待着他去证明自己无愧于国家花费了巨额财富的培养。可是他的内心却有些惶恐,因为他害怕自己有愧于民族。
“逸铭君,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
突然,柴田义问着身边的林蔚之。面对外貌看似憨厚的柴田义此时的神情显得有些激动。有时候,人总是会浮现出一些念头来,就像现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却在这一瞬间于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刚才,你提到了历史,我忍不住想到,如果没有普法战争的胜利,又怎么会有今天的德意志帝国呢?谁会拿德国当成事儿?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想要成为强国,非要在战场上击败一个强国不可!”
柴田义并没有直接说到自己的那个念头,而是用感叹的语气看着勃兰登堡,然后突然又把话峰一转。
“也就是说,将来,咱们肯定要和西洋列强打一仗,可是我们怎么和他们打呢?日本的灭亡已经证明了依靠的贫弱的国力是不能和西洋列强对抗的,而亚洲的命运已经完全落在中国的肩膀上,是的,就像先前的那个人说的那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抛弃腐朽而阵旧的国家观,当然,中华、日本、朝鲜同种同文,又岂是西洋鬼畜所能相比……”
对柴田义的话,林蔚之略感惊讶,只是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嗯……我想,既然战争不可避免,那么,化学,化学有没有可能用于战争上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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