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洞庭湖上,船帆点点中,却又有几团烟云,那烟云是蒸汽船喷吐出的煤烟,从前年岁末起,随着湖广船局的蒸汽船开辟了通往长沙的航线,这洞庭湖上的蒸汽船便日益增多,这只是因为洞庭湖湖宽水深,轮船运输相比木船运输具有运量大、速度快、安全可靠等明显的优势,加之湖广总督府为扶持轮船局的经营,为其免除厘卡责纳等杂税,更是促成了轮船局的发展。
轮船凭着其运量大、运费廉的优势,在洞庭湖与长江沿线迅速取代了传统的木船,将湖南的大米等各类土产经洞庭湖运往长江,发往汉口等地,市场的繁荣刺激了轮船业的发展,不过只两年间,这湖广轮船局便从最初的4艘轮船扩张为拥有24艘大小轮船的企业,更是沿江依湖开辟了一系列的新航线,而作为其初始之地的洞庭湖上,航行于此的大小轮船更是多达十余艘,现在这湖面上煤烟袅袅到也不算稀奇。
“利源”号是一艘百多吨的小轮船,相较于普通帆船于湖面上航行的“利源”号却让人产生飞驰的错觉来,纵是对于习惯于作船的王闿运来说,于船艏迎风而立时,亦会产生这种错觉来,而当他扶须而立笑而不语时,身边的一个年过三旬的青年却显得有些激动,而那青年绝无法体谅此时身边长者内心的激荡。
二月的天气虽依还带着寒意,可立于船头的王闿运却不觉得一丝风寒,内心反倒颇为火热,就在年前,他接到了弟子杨锐带来的湖广总督张之洞的亲笔信函,邀请其往两湖书院,不,应该是两湖大学堂才是任教习,当然以杨锐的说法,这只是表面,大人还意请其进幕府。
进张之洞幕府,若是搁在两年前,对于这种邀请王闿运自会不屑一顾,但现如今他却是趋之若鹜,立即着手把船山学院诸事一一交待,随后便随杨锐一同前往武昌。
机会,或许在许多人眼中,这不过只是挤身幕府,跃身官场的机会,但对于王闿运来说却意味着他能够于张之洞幕府中一展平生所学。
拜相封侯!
对于几乎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习得一身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其之所以货与帝王家,为的正是那一朝登龙门,拜相封侯的一天。但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才被掩没其中,终其一生碌碌无为。
在所谓的“盛世”之中,不知多少人才因种种原因埋没其间,不为人所重,其志不得展。所谓的不拘一格降人才之世,或许只有乱世方才会出现。毕竟于乱世中,欲成大业者,无不是首重用人。
不过虽说这拜相封侯是读书人的梦想,但于王闿运而言,他的梦想绝不是拜相封侯那么简单,对于终其一生研读帝王术的他来说,他所渴望的却是于新王朝拜相封侯。
同治元年,正是怀揣着这份心思,他入曾国藩之幕,然而其瞻前顾后全无成大事者之气魄,如何能成事?在其建议被拒后,王闿运便离开曾幕,贫食四食,专事讲学。
原本他以为,终其一生恐难一展所学,但去年的“总督议政”却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从那时起,王闿运便对国内时事倾注了更多的精力,甚至更是以自己的了解,那九位总督一一加以分析,而一番分析后,他所得到的结果不过与外人相仿,天下之势尽归三人罢了。
而这三人中谁人又能得以天下?
念及这个问题,王闿运的唇角微扬,瞧着身边颇似激动的学生。
“叔峤,待到武昌后,你也应进两湖大学堂中研读西学,明白吗?”
王闿运的语气显得极为郑重,若是一般圣门弟子或许还会对西学产生抵触之意,但研习一生帝王术的王闿运却颇为变通,或者说其更重实用,去年的天下大变,他又焉未看到唐武昌靠的是什么席卷东北,非但逼朝廷签下城下之盟,更迫使朝廷分权于地方,进而造成今日天下之势?
靠的是其兵威,借得是其时局,但归根到底,若是没有其于朝鲜两岁理办新政之基,又岂能成秋风扫落叶之势。
“今日之天下,圣门学问修于身心绰绰有余,然而平以天下,又岂能全靠圣门学问,要靠兵舰枪炮,甚至……”
手指着远处的一艘轮船,王闿运却又是感叹一声。
“要靠商利以为支柱!”
从古至今焉有政府为商者?可现如今这湖广总督可不就是大做着买卖,在湖广设以生丝局,收购蚕茧,机制生丝以出口海外换取利源,还有那个纱布局,收以棉花纺成纱线再销于百姓织成土布,而将这生丝、纱线以及土布运销各地的正是这轮船局,如此相辅相成之下,湖广总督府一年获利又岂只千百万,充沛之财源正是张之洞实施新政的根本,若是如陕甘、云贵、
四川一般困于一地无充饷之银,自无争夺天下之力。
“这西洋学问为师虽不屑之,然今日之世,各方用才首重其是否通知西洋,通晓西洋之学,唐子然……”
一声长叹之后,王闿运的语中却流露出些许欣赏与惋惜互相交杂之意。
“给咱们中国带来什么改变,怕就是各地皆知,今日之世非通洋才者不可立,他唐子然凭的就是于西洋之通晓上,以西洋之法操持政务,以西洋之法操办经济,又以西洋之法操练新军,如此方才有今日东北之势!叔峤,为师的学问,你已习得十之六七,剩下全凭阅历经验,至于那西洋学问,为师教不得,亦不会教,往大学堂中好生向他人讲教……”
恩师的叮嘱只让杨锐连忙恭应道。
“恩师所言极是,大人今日用人择才,首重西学,西学不精者,纵有千般学问,亦不得其用,精通西学者,自可出入幕中,点为要员……”
在说话的时候,杨锐却是有意无意的朝老师看了一眼,瞧着老师他的心思却变得有些复杂,恰如老师所言,唐子然之后,这天下便以西洋之才为择才标准,制台大人平生最悔恼之事,恐怕就是将唐子然送往京,悔恼的倒不是他唐子然三拳两脚把大清国的那张虎皮撕的粉碎的,悔得是当初未能让将其留于身边为湖广之用,恼的是今日之势,湖广与直隶抵角之势中,唐子然又于东北虎视关内。
一方面不甘为李合肥之下,意与其一较长短。另一方面不甘为他人做嫁衣,这便是湖广今日之困,而更有甚者,湖广偏偏还不能与东北撕破脸,纵是操办新政、新军,湖广亦需要依赖东北,如此一来,湖广自然是求贤似渴,在饥不择食的引进千百名西洋、东洋人才之余,大人更是把两湖书院改为两湖大学堂以为培养人之用。
但这一切,只是治标不治本,也就是在这两难之下,座师才会想到恩师,想到恩师的帝王之术。也正是这帝国之术让杨锐心思浮动起来,尽管现在凭着座师当初的提携他已贵为议政员,可对于杨锐而言,这却只官场晋身罢了。
拜相封侯方才是读书人的最终目标,过去座师与李合肥所争者不过只是“天下第一督”的虚名,而今日两人所争者却是天下,从去年起但凡稍有眼光者都能看出这天下已成逐鹿之势,纵是京城那不争气的满清朝廷,这会也意识到了危机,终日只为练兵忙,甚至大有再练八旗精锐,重夺中国天下的意思,还扛着正统的满清朝廷尚是如此,更何况地方?
李鸿章的北洋新军,李瀚章的两广新军,刘坤一的两江新军,再加上湖广的自强军,现如今看似局势平稳的背后,实际上大家伙都在操练精兵以谋他日。纵是最不济的陕甘现如今也是一镇新军已成。
这天下啊……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满清靠着两镇八旗新军,能不能守得住他的天下,杨锐尚是不知,但他却知道,现在这个时局对于他这样的读书人,却是他日拜相封侯的机会,甚至正是因为这个愿意,他才无意于京中做那个看似光鲜的议政员。
“所以,叔峤,你才要研习西学,毕竟与他人相较,香帅为你之座师,且多年颇受香帅信用,今日唯不足者全在不通西学,叔峤……”
意味深长的叮嘱一番,王闿运便将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若非杨锐是他的弟子,他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充官场而入学堂,便就是这份魅力,亦远非一般人所能及,可也就是这番魄力传至张之洞耳中,自然可为杨锐加上一分。
“老师所言极是,此次回武昌后,学生即向香帅请辞,入大学堂研习西洋学问,以为香帅分忧!”
见杨锐体谅了自己的一番苦心,王闿运只是略微一笑,而后便看着这千里洞庭,感受着这早春的寒意,抚须闭目轻笑间突然轻声言道。
“叔峤,你说此次于武昌后,香帅于为师会有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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