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中厅,是一个于辽河畔新设的官厅,与其说是官厅倒不是说是一个小市集,其根本谈不上什么繁华,那条看似笔直的中街长不过两箭之地,虽说集市不大,可这并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却熙熙攘攘尽是人,也难怪这周围百多里地里头,也就只有这么市镇,自然显得很是热闹,两旁店铺栉比鳞次,杂货店、布料店、茶店、铁器店、牲口行……还有什么棺木行诸如此类的商铺,该有的倒是一个不差,店铺的门前都挂着幌子,懒洋洋地在来往行人的头顶上飘动。
时近晌午,集市上正吆喝着的商贩那吆喝声却突的一顿,眼巴巴的瞧着被人牵着的高头大马,难怪这马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马非但比这市集上的马高出一截来,而且躯体极为粗壮,旁边的马和其一比就如同那小马驹一般。
在经过牲口行的时候,几位好马的人瞧着似乎有些眼热,可瞅上一眼后,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来——那牵马的人身上背着杆长枪,男人胯枪带刀于这关东倒也属寻常,可偏偏这人身上还穿着军装,虽说那军装同警察和兵勇的军衣比起来,衣领上少了红牌牌和那铜豆豆,可旁人却一眼看出这人的身份——这人是退役兵!
这东北军的退役兵可不是过去的防军,防军出了营没人把他们当回事儿,可东北军的退役兵却不一样,出来了到了地方上,那不是甲长便是保长,同过去的庄头里正的可不一样,这保甲长的地位颇高不说,而且直接受警察指挥, 保甲除负责治安的连带责任之外,还担任户籍调查、徵收租税等下级行政事物,而且保甲在其住民中征集17至50岁的男子组成壮丁团,负责防范匪徒强盗的侵害和火、风、水灾等,正因如此,这充任保甲长的退役兵才会在退役的时候发上一条长枪,以作为武装。虽说这长枪不过只是旧式的雷明顿翻针枪,但在地方上,这洋枪却又意味着地位,意味着其高人一等的地位。
牵着马的吴满屯来到用寺庙改成的民政厅时,旧时的寺庙显得很是破旧,不过旧寺的院子倒是不小,从进入民政厅的院子,吴满屯便忙活了起来,先进行荣民登计,随后又要去见民政长。
“你是去年当的兵?”
孙叶林瞧着面前的这个士兵,他知道如何不是因为地方上需要,像这样的老兵是断不会在今年就退役的。
“回长官话,到现在正好一年!”
吴满屯的语气依如部队中一般,对官长极为尊敬,实际上就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么早退役,当时长官告诉他,准许他退役时,他只感觉像是做梦似的,在随后的一个月里,他于部队中的正常训练停了下来,开始和其它的选择了乡间安置的老兵一同,在农垦团进行农具操作培训,学习着如何使用双轮双铧犁,如何挽车、如何使用马拉播种机,至于养马、积肥更是必须要学会东西。
按长官的说法,到地方上,像他这样的老兵要做保长,手下在管一百多户人家,这个保长的威望就像部队中长官的威信一样,就要先精通农作,更何况他还有几十亩地需要操持,所以他学的极为认真。
简单的与民政长客套几句后,吴满屯便拿着安置卡到农业合作社去领取农具,按难民救助署提供的诸如双轮双铧犁以及马拉播种机等大型农具都是由保长、甲长领取,毕竟这种重达数百斤的双轮双铧犁,并不是普通百姓所能负担。
相比于轻便的步犁,大型双轮双铧犁更适合大田使用,用步犁一天只能开两亩多荒地,而用双马牵引的双轮双铧犁却能开垦近十亩地。若是用作犁地,一个人一天能犁二十亩地,远非铁制步犁所能相比,不过双轮双铧犁价格太贵,一个犁要十几两银子,正因为其价格昂贵,其才会由保甲长领取,然后再统一使用,毕竟使用双轮双铧犁本身就需要一定的技术。
铧犁、播种机诸如此类的农具被抬上马车的之后,瞧着那辆全新铁轮马车,吴满屯的心底一时间却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现在这种田的家什弄齐了,可忧的却是这满满一马车农具,值一百多元,虽说按道理说到了地头上,离不开这些东西,而且还能租给保里的百姓,挣上一点儿租金。
可毕竟,对他来说,这都是拿银子买来的家什。虽说只不过付出三成的钱款,可这剩下的钱款还要慢慢的去还,靠着租金能还清这些家什的欠款吗?
“哎,走一步算一步吧!”
为马挽上挽具的时候,吴满屯暗自说了一声,他的这匹马是他退役时从农垦团买来的阿尔登重挽马,这马虽说吃料多,可干起活来一头顶两三头马,就是冲着它能干活,吴满屯才会买下这匹马,而不是东北常见的小马。
不一会,当那高大的重挽马牵着马车走出辽中厅的市街时,在民政厅门口,孙叶林瞧见马车上的吴满屯脸上的愁色时,面上便挤出了笑来。
“哎,这人哪,就是这样,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花点钱买点农具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从古至今,又有谁家会把农置办齐?有的东西,小家小户的置办起来不划算,还不都是租的,这钢犁买着贵,可若是他租着用,十户人家一年就能收个几块钱,还有其它的家什,这一年便能得个十几块钱……”
同身边的警长这么说着的时候,孙叶林的心底却又忍不住感叹着的总督府对这些在乡军人的照顾,非但给他们最好的地,而且还以补贴的形式向他们提供农具,相比之下,向定居的关内难民借贷的农具,不过只是镰刀、锄头之类的基本农具罢了。
最终无论是种地亦或是收粮,甚至运粮,保甲中百姓至少在未来的几年间都离不开保甲长。出自行政学校的孙叶林深知,这种生产依赖性势必导致心理依赖性,而对生产工具的垄断,又将会导致保甲长于地方上的权威的增强,即便是将来百姓不再依赖保甲长的农具,可习惯性的信赖,仍能令保甲长于地方享有足多的权威。
在对移民定居点的规划中,移民署总是通过一些巧妙的“安置”,以树立保甲长的权威,这是府中的要求,按照府中的计划,在未来十年内,以关内移民为主的定居点,将是总督府最可靠的统治基础,而之所以可靠,正在于其对延伸至定居点公权的依赖。
“他们不明白不要紧,只要明白这身为保甲长的责任就行了,”
望着那辆远去西式马车,警长的话让孙叶林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什么是保甲长的责任?
仅仅只是按“保甲条例”的规定,那么保甲长除负责治安的连带责任之外,还担任户籍调查、徵收租税等下级行政事物。但这不过只是保甲长的表面上的权力,府中之所以花费巨资对移民进行培训,为的又是什么。
“那些来自关内的难民,在培训期结束之后,其生活习惯如何维持下去?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进了冬天,百姓一季不洗澡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他们的这个习惯和卫生要求肯定有冲突,按府中的想法是,先管住移民的卫生习惯,等到移民普遍接受的时候,也就是设立卫生警察,督导百姓改变生活态度、卫生习惯的时候了,若是冒然推行的……恐怕会遭到反弹……”
实际上反弹并不是总督府所担心的,毕竟现在百姓表现出来的顺从远超过最初的想象,可即便是如此设立卫生警察督导百姓养成良好卫生习惯事宜,仍未于东北推行。但不设立卫生警察并不意味着无法改变百姓的卫生习惯,至少保甲长有这个责任与义务。
当然对于总督府而言卫生并不是最重要的,建立保甲最为重要的意义恐怕还是对百姓的控制,更准确的来说是掌握一群忠诚于总督府的民众。甚至不需要怀疑那些新移民的忠诚,毕竟他们种着督府的田,如果没有督府的话,就没有那些新移民的明天,共同的利益会驱使着新移民在未来的十几年间,与退役军人一同成为督府的拥护者。
共同的利益不仅仅局限于新移民,同样也与由退役兵充当的保甲长联系在一起,这些退役兵作为在乡军人,充任保甲长的同时,他们的财富、权力以及地位都与总督府联系在一起,甚至每年的在乡军人集训,于乡间都会成为身份的象征——只有保甲长之类的“官儿”才能参加在乡军人集训。
正是在这些利益的驱使下,未来的东北真正的核心是城市以及散落在东北数百万平方公里上的数以万计的移民点,至于旧式的村庄、市镇会在这一过程中,被强行纳入东北的这个群体之中或主动或被动的被同化,到那时,一个新东北才会真正屹立于关东大地。
“按《保甲条令》这一户一丁,组成壮丁团由保长甲长加以训练……”
训练民众,这是保甲长的责任,同样也是民政厅的责任,而作为民政长孙叶林自然担负着这个责任,而壮丁团组织同样也是考核之一。
“王警长,咱们新民厅可是设了132个保,到时你准备怎么办?”
132个保,就是13200团丁,实际上待所有保甲建成后,团丁数量只多不少,如何训练这些团丁,令其作为总督府指挥下的预备武装,这才是总督府最关心的事情,毕竟现在整个奉天境内只驻了不到一个师的部队。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最大限度的动员民众武力,并将其纳为已用便是总督府不得不加以考虑的事宜,甚至这《保甲条例》便是据此而制定,至于所谓治安维持等不过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王德顺应了一声,脸上忍不住冒出些许愁色,这一百多个保,若是一个保一个保的跑下来,怎么着也得半年时间,可他是警长,虽说壮丁团归他指挥,但归根到底这壮丁团还是由民政长负责。
现在像这样的退役官兵正在充实进各垦殖点,这种兵民相辅助的垦殖到底能不能成功?甚至就是那保甲制能不能成功?
“以军统民”这是大帅制定的移民垦殖点的管理模式,即通过退役士兵充当保甲长,从而将其于移民培训营中的管理延续下去,而为了支持这种“以军统民”的管理方式,大帅那边特别授意军令部准许士兵提前退役,但大帅这种“以军统民”的法子成效如何?
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但作为下级所需要的只是服从,就像是对于如吴满屯一样的数以千百计的退役兵而言,作为在乡军人的他们,选择将家安置于东北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担负的使命是什么,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启,甚至是新生的开始。
大草原上半人高的枯草被寒风吹抚着,似流动的沙漠一般起伏不定,而在那一片草起伏的枯草中,一片连绵的田地分布其间,站在马车旁,吴满屯诧异的看着面的这片土地,这就是他的家吗?
更准确的来说,眼前的这片土地便是他传给子孙后代的土地吗?弯下腰身,吴满屯抓起一把田中的土壤,那土是肥的不能再肥的黑土,被阳光映着的时候,油旺旺的,上等的黑土,上等的田地。若是在关内,这样的上等田一亩地至少值十几两银子,而现在这些地却都是他的地!
“这就是我的地了!”
轻声喃语着,吴满屯于田间走动着,在他的前方,是一片面积足有百余亩的空地,那片空地便是未来的移民定居点,现在那里还没有一个居民,但很快,那里就会盖起一片房屋,而作为保长的他,不仅将肩负接下来的移民安置工作,还将担负起那个小市镇的建设,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要把自己的家安置于此。
“小学堂和保公所建在一起,小学建在这个地方,嗯,这是小市街,要留出门市,将来保里的经费还要靠门市收费……”
手拿着“图纸”,凑着帐蓬中的油灯,吴满屯又一次想像着未来的这座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所谓的图纸是移民署发放的“新村图纸”,新村面积是相同的,人口也是相同的,甚至各种设施同样也是相同的,而作为保长的吴满屯,则必须依照图纸上的规划指导移民点的建设,幸好对于地图他并不陌生,甚至在下午的时候,他已经通过步量的方式,初步确定了村落的规划。
“今年冬闲的时候,要组织移民把水渠建起来……”
吴满屯在唇边轻语着,尽管现在移民还没分配过来,但是他却已经规划好了一切,建房、建立村集,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水渠,这种地全靠水和肥,后者可以养猪、养牛的积出来,至于前者,却需要用水渠引过来,那水渠直接关系到村子的将来,而作为村子“创始人”的吴满屯,自然不会忽视这一点,实际上,他也不会忽视,因为已经有相应的机构为其规划了水渠的修建路径以及工程量,这恰恰是得益于采用西式测量的土地调查——对土地进行测绘的同时,亦根据地形、水文等条件对水渠等水利设施加以规划,作为保长的吴满屯,只需要组织移民完成这些施工就可以了。
这恰恰是总督府组织移民的最大不同——通过科学的规划,对土地、林野以及河流进行科学的利用,从而保证不至于首先“破坏性”的移民垦殖。如果是普通的保长或许会忽视移民规划,但是对于像吴满屯这样的军人出身的保长来说,于军队中养成的“服从”的习惯,则会使其一如部队中一般,服从命令,按照图纸的要求建立市镇以及水利设施。这恰恰正是军人与平民的最大区别,而在组织移民施工的过程中,他同样会把诸如纪律等良好的习惯传递给移民,最终移民生活习惯会在这一过程中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不过对此,吴满屯并不清楚他只是一如部队中一般习惯了服从,对于这一切背后的深意更是一无所知,此时他的心中只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等再过几年啊……”
走出帐蓬,在满天的繁星之下,吴满屯又一次环视着周围的土地,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小村落,而他就是这个村落的创始人,甚至做为创始人,他还有权为这个村子命名。
“这里肯定都是一片砖头房子,到时候,那日子过得……”
幻想着将来的生活,吴满屯并没有因为身边的空寂而产生任何不满,反倒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期待着一批批移民充实这个村落……就在这时,吴满屯感觉到脸上的丝许凉意,伸手感觉了一下,这才发现,下雪了,雪花于空中飘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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