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航数月之后,北洋航运公司的商船再一次出现在渤海湾,一艘不过千吨的商船,在渤海海面上平稳的行驶,飞剪式船艏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平静的大海,切出两条洁白的浪花沿着两舷扩散,几 只白色的海鸥伴着船头飞翔着。
此时因为再过几个小时,就将到达目的地的关系,许多乘客正在为下船作着准备,而也有一些乘客心急不待的提着行李站到了甲板上,在人群中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人很惹人瞩目,这也难怪,毕竟现在国人大都穿着马褂,留着辫子,纵是东北那地方,不少有剪掉了辫子,可却依然没多少人穿西装。
靠在船艏处的栏杆上,佐腾健一郎已经站在这快五个小时了,他默默的注视着远方,那是牛庄的方向,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和许多日本人一样,在日本面临亡国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日本来到了中国,想到祖国的命运,原田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哎!”
叹息自佐腾的嗓间发出时,他的双眼中泛动着一些别人无法觉察的波光,那是泪水,是绝望、是心痛的泪。
这是怎么样的痛啊!
这是一种无力到让人绝望的痛。
从衣袋内取出半包香烟,点燃香烟而后浓浓的烟雾从佐腾的唇吐出,那烟雾瞬间即被海风吹散,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牛庄,双眼的视线再一次朦胧了。
在离开日本的时候,在城市中他看到了耀武扬威的露国兵,他甚至曾亲眼目睹遭到露国兵凌辱的妇人, 日本已经完了,尽管东京仍未陷落,虽然如九州等地依然处于日本的控制之中,但在关东会战失败之后,即便是最狂妄的日本人,也知道日本已经完了。
一但于关东会战中遭到重创的露国、军完成休整,他们就会向东京、向下关、向九州、四国等地发起进攻,不,他们甚至不需要这么干,只需要打下东京,日本就会乖乖的交出国土,而所谓的自强维新也将就此成为一个笑话。
是啊,多么可笑的一个笑话,被西洋人轻蔑的称之为猴子的日子,尽然狂妄到想要学习西洋,最终脱亚入欧,以黄种人挤身白种人的行列,甚至还仿效西洋意欲吞并中国,即便是西洋最强国英国亦未曾有这般的野心。
狂妄!正是这种狂妄自大毁掉了日本!
想到这,他想到了父亲,当他从英国留学归国后,面对强大的北洋水师,发誓要建造比定镇两舰更强大的军舰,击沉他们时,父亲说的那句话。
“你看,我们的家中墙上挂的书法是汉字,你爷爷当年曾是非常出名的汉学家,你认识的第一个字,也是汉字,你在日本所看到的一切,日本的衣食住行无不受益于中国。中国是一个如此梦幻的国度,我们怎么能去侵犯这样的国家呢?这样的中国又怎么可能是令我们憎恨的敌人呢?”
面对父亲的话语,佐腾曾于心底嘲笑父亲的短视,当然更多的是无知,可现在看来,真正无知的并不是父亲,而他自己,以及整个日本尤其是那个鼓吹“脱亚入欧”以及“征华”的福泽谕吉,正是那些略知西洋皮毛却自以为深得其精华的日本人,用他们的狂妄自大毁掉了日本。
“不!是日本的愚蠢毁掉了自己!是日本的忘恩负义毁掉了日本……”
面对占领家园的露国、军,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在他看来,日本今日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早在几十年间,当日本上下将福泽谕吉“脱亚论”奉为国策后的必然结果。
福泽谕吉当真是日本的罪人!为什么还不切腹!
将福泽谕吉置身于罪人之地的佐腾,又一次朝着远方看去,此时太阳将要落山,夕阳下的海面,闪耀着金光,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恍惚到了另一个世界。海水都被夕阳染成红色,海鸥低低地掠过船艏,追逐飞逝的浪花。
凝视着远方的佐腾知道距离牛庄港越来越近了,他很快到就可以到达那里了。不过他并不知道牛庄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如同其它逃出日本的日本人一般,清国同样是他的最佳选择,并非因为上海以及天津的租界,而是因为清国是东亚的大国,相比于西洋鬼畜,中国与日本是同文同种之宗国。
“千百年来,东亚文明无不蒙中国之庇护,虽明亡后中国日益衰落,然其却凭千年之名,又庇护东亚近两百年……日本欲复国,西洋鬼畜全不可信,唯求助于中国……”
无论有没有父亲的叮嘱,佐腾都会来清国,因为他知道西洋人骨子里对东亚人的轻视,而在清国至少他同清国人相貌相同。
但半个月前,一踏上中国的大地,在离开租界之后,他的心马上便凉了半截,入目之处尽是一片破败不堪、满目疮痍的景象。东亚的贫穷和落后,他是深知的,但他没有想到,相比于日本,中国的城市尽然脏乱非常,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
在天津的一个夜晚,他曾于城中漫步,在街道两侧在那低低的屋檐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都是来自各地的流民、乞丐,数量多的惊人。都是逃荒到天津的。而在日本,尽管日本的农民更为贫穷,但是在长崎在那样的城市,宽敞的街道上百米之内也不曾见着十数个乞丐。中国向来以地大物博,土地远多过日本,可为什么会贫穷如此?
同样佐腾又见识到了中国繁华的一面,在那一家家饭馆、酒楼里,随处可见把酒买醉的中国人,在他们的饭桌上永远都堆放着堆积如山的鸡鸭鱼肉。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终于体会到汉诗中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道理,而随后真正让他绝望的却是清国对待他的态度,他于北洋衙门求职时居然被索要红包。
在天津所目睹的一切,最终让他对清国绝望至极,他甚至无法相信,这就像所谓的“东亚守护者”,这就是“东亚的希望”,随后他立即选择了离开,在天津日本商社的建议下,来到了东北。
“你来错了地方,中国是东亚的希望,但清国并不是中国!去东北吧,佐腾君,那里以后一定会成为中国的!”
商社同胞的话让佐腾有些迷茫,清国不是中国,东北却是中国?这又是为什么呢?在焦灼和不安中,商船缓缓的靠上了牛庄港,在船靠码头的时候,他赶忙提起行李箱,随着人流朝着船舷走去,一边走,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这座港口。
“第一通道是官员、 商人、 教师、 学生和旅游者专属通道……”
一踏上牛庄港,佐腾就发现这里与其它地区的不同,幸好在船票上已清楚的写明了这一点,如果是普通移民需要走第二通道,他们将统一接受移民培训,而且将享受新移民的基本福利——数月的口粮、田地。
因为东北人少地多,所以两百多年来直隶、山东等地便有闯关东之说,不过都是百姓自发的,而在东北总督府成立后,却将百姓自发的迁徙变为政府主导的迁徙,移民必须要接受移民培训,因此其海关会对乘客进行甄别,只有官员、商人、教师、学生以及旅游者能够享受豁免。
作为舰船工程师的佐腾自然按照天津商社友人的建议,走第一通道,除非他想去种地或者他有家人在东北,否则进入移民培训只有一个选择——种地,他们不需要于移民中招收工人——劳务公司每年都可以从关内招聘数十万计的身体素质良好的工人。
而佐腾之所以来到中国,可不是为了种地,他是为了继续自己的事业,而且士族出身的他同样耻于同村夫为伍,通过海关时,他发现海关出口处官员对乘客甄别时方法极为简单,只是拿出硬质一本书,令其念出某一页的十个字,而到了佐腾时,见他是日本人,关员又拿出了另一本书,书上面写的是日语。
几分钟后,走出港口的佐腾,终于见到了牛庄,在他的眼前映出的是一个显得很是繁华的城市,街道两边的房屋甚至不及天津,都是低矮的中式房屋,虽说房屋老旧,但显然都经过一番收拾,路两侧的门铺遮阳布,也是尺寸款式相仿整齐非常,而道路一眼便能看出是刚刚修建的沥青路,行人沿着左右行走着,虽说许多路人的衣着依然破旧,可衣着却显得很干净,都是靠右行走,这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天津有着明显的区别,至少道路是整洁的,更看不到路人于路边方便,空气中亦没有那刺鼻的臭味,非但道路极为干净,就连同街边的商贩每每看到门前有脏物时,也会主动跑过去用清扫干净,那模样显得很是紧张,有时候甚至能看到两家门对门的商铺伙计冲出来抢拾一片垃圾。
这些人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主动的抢拾垃圾?
尽管内心充满的疑惑,但因为还要赶着时间前往公司的佐腾继续往前走着,待看到牛庄港“职业登计所”的那座两层高的洋楼时,他连忙加快脚步,以赶在对方关门前到达那里,以把自己的工作落实下来,与北洋衙门的差事,既便是报名亦需要由大人们点头同意不同。在东北无论是政府机构亦或是公司的职务,都是公开招聘的,非但中国人可以报名,外国人同样也可以报名。
“哦?舰船工程师?”
负责职业登计的职员惊诧的看着面前的这个日本人,尽管他接触过不少日本人,其中不乏造船工程师,但还是第一次碰到舰船工程师。
“是的先生,我曾于横须贺海军造船厂工作,曾参与“桥立号”巡洋舰的建造!”
尽管内心深处轻视白劳易设立的“三景舰”,但现在这艘大型军舰却成为了他加重自己份量的筹码,毕竟那是一艘四千多吨的巡洋舰,而不是几百吨的炮舰。
“哦,是这样啊……”
职业登计员甚至没有看表格有没有空额,实际上对于工程师这个职业,无论是公司也好,政府也罢从来都是敞开怀抱的,他审视着对方的提供的证件,最后拿出一张表格说道。
“佐腾先生,你可以参加这个月应聘考试,考试地点是奉天,嗯,如果你愿意的话,所里可以给你提供一张二等舱的船票,明天前往奉天,你看怎么样?”
因为铁路尚未修通的关系,牛庄往奉天一带的客货运输完全依靠内河商船,实际上现在无论的物资的运输亦或移民的安置都是依靠河运,尤其是大规模安置移民更是严重依赖水运,数十吨的商船可以沿辽河驶入铁岭,正因如此农垦署以及移民署才会将最近两年的开发重点放于辽河两岸,交通决定着一切。而像佐腾这样经海路来东北的人前往奉天,水路同样也是最便捷的道路。
“一切听您的安排!”
对于对方的安排,佐腾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实际上这正是他试图赶在其下班前来到这里的原因。
“好吧,这是一张登计表,你可以凭表以员工待遇住进港口的东亚旅社,至于船票明天早晨,你可以直接在服务台领取!”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相比于在天津时推荐信的一纸难求以及求见大人时的红包,这里的一切简单的甚至有些过份,以至于直到接过那张登计表的时候,佐腾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方才起身向对方道谢,而中方的职员也很客气,甚至一直将他送到门外。
离开了职业登计所后,提着行李的佐腾看着眼前的这座港口小城,偶尔会有一位穿着汉服的中国人从身边经过,因和服源自汉服的关系,那些中国人身上的汉服总会让他生出一丝亲切感,而在亲切之余他却想到了日本,一想到日本,那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消失了,为愁容所取代,甚至直到住进了东亚饭店,置身于饭店房间之中,凝视着海平线上的夕阳,佐腾的心底却浮现出些许感慨,这夕阳不正如日本一般……
(这两天琐事缠身,别人放假,无语却在外地出差,且不能于今天返回,原本承诺的加更,现在已经无法保证了,只能保证不至断更。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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