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木门,听着来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诸人才大松一口气,不想没等蒋百里开门,远处又有脚步声传来,那声音一到房门口就停下了,照例敲门后,一个声音道:“济武兄在吗?”
听闻是找汤化龙的,蒋百里往后回望,只见汤化龙细听后道:“好像是我弟弟。”
来人确实是汤化龙的弟弟汤芗铭,前清时曾任萨镇冰的参谋长,历史上武昌起义萨镇冰弃舰而去后接管舰队的他带领海军声援武昌;而今,不想做贰臣的萨镇冰回家休养,他则依然留在海军,只是不在上舰,基本成了文职人员。此来非汤芗铭一人,还有大家的熟人、早前护宪党骨干胡瑞霖,不过他现在什么党派官职都不是,只一佛教居士耳——太概是认为佛门修行清净,没有世事烦扰之故。
梁启超也好,汤化龙也好,和他们两个都是**年未见,几个人客套后,汤化龙问道:“铸新,国内局势如何?这天到底要如何变?”
虽然多年不见,但汤芗铭和大哥还是有联系的,这次也是汤化龙抵沪后打电话给他——他就在海军高昌庙办公——才来礼查饭店的。听大哥这么急切的问国内局势,他苦笑道:“大哥、任公,我在海军仅一小人物,国内局势怎能知晓?我仅知的就是海军的造舰计划大规模消减,巡洋舰说是削减了四艘还是六艘,驱逐舰减了十余艘,海军学校今年的招生也减少了……。哦,对了,军官士官的薪饷倒是提了四成,据说这是全军一起提的……”
护宪党是全国的护宪党,汤化龙和梁启超要知道的是全国视野下的东西,听汤芗铭说这些个早就见报的东西,汤化龙不得不打断道:“铸新,不是说改军制吗?”
“是在改啊。”汤芗铭有些发傻。“但仅仅是陆家以省建军。只是浙江、东北还有山东三省的官兵极多,所以这些人还是留任的,待这些人退役,省军才是真正的省军。海军和空军变动不大。不过听说有钱的省也能以陆军航空队的名义够买飞机,想来也就只有江浙广东辽省有这个财力,其他省不要说一个镇,怕连一个旅都不想养。
如今的军队可不是前朝的新军了,以前每年一百五十万元可以养一个镇。现在一个镇人吃马嚼,没四百万下不来,这还只是步兵,听说那装甲镇一年训练光油钱就要四百万元,全年乱七八糟算下来,最少得八百万,九个装甲师那一年就是七八千万……”
见弟弟还是说不到点子上,汤化龙苦笑之后唯有听任自然,待他最后把话说完,他才再问道:“那去年稽疑院定下来的军费是多少?”
“说是两亿四千万。但实际很可能不止。”汤芗铭看了兄长一眼,又看了梁启超等人一眼。
“这么少?!”这些人不懂军事,蒋百里却是知道的。“日本光海军一年就要两亿多日元。”
“你都知道那是日本,人多船舵。”汤芗茗笑道,“我们海军军费不包括造舰一年只有七千万,薪饷即便是提薪四成也还是要比他们差好几倍。以前还有人担心造舰太多没那么多人开,既然日本海军裁军,是不是可以请他们的人过来开?可我们这薪饷是请不动他们的。”
“子笏兄这些年来如何?”汤芗铭说的只是军务,梁启超待他说完便问向与他同来的胡瑞霖。
“劳烦任公挂念,这些年清净的很。早年那些党员少有闹到我这里来的。”胡瑞霖细调慢理。说话的声音极为温和,谈吐间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那神僧Y大师呢?听说因神迹不断,如今国内其信众甚多。”梁启超再道。
“确实如此。世人都说Y大师是如来转世,水火不浸。下界是来普度众生的。”胡瑞霖道。
“如今此僧影响如此之大,复兴会为何没有压制?他们反倒有乐见其成的姿态,难道说杨竟成信佛?”梁启超再问,可说后想到一个杀人如麻之人信佛,又感觉是天方夜谭。
“这就……不知了。”胡瑞霖声音有些不太自然,梁启超见此有和他们闲聊几句便去休息了。
从汤芗铭进来。汤化龙便感觉不对,待梁启超去休息房中只剩三人时,他才有些责怪的道:“铸新,你可是有事情在瞒着我?”
汤芗铭能有今日完全离不开大哥,此时见大哥责怪,再见房门已经关牢,这才小声道:“兄长莫怪!国内局势就是复兴会依旧一手遮天,现在各省的士绅都被他们拉过去了,任公要是再想闹出什么事情来,简直是自投罗网。”
“是这样?”汤化龙狐疑的看着弟弟,很是不解。
“当然是这样。”汤芗铭道。“时下有传闻说前些年二三成地价收的那些地,明后几年将会全额补偿,大家都疯了!张謇、汤寿潜、梁济善、周兆沅这些人全数投了复兴会……”
张謇汤寿潜也就算了,可梁济善和周兆沅一个山西一个湖北,都是前清咨议局的头面人物,更是护宪党的骨干,他们也投了复兴会,那可以说护宪党已经是空架子了。汤化龙心中捏着一把汗,他摇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我和任公才下飞机,那杨竟成就派人送机票请任公赴京晤面,这不正是要……”
“杨竟成最近半年一直在全国找人晤面,说是要广听天下。任公大才,他自然要邀其赴京一会,可这和护宪党有何关系?”汤芗铭没说话,这次是胡瑞霖答的。“想来应该是杨竟成对今后国策如何定心中也没底,要问策天下罢了。
济武啊,要是当年你们不走,留下来去大理寺受审,这护宪党今日还能复起,可你们当年生怕有牢狱之灾,这一去就是**年,人心早就散了啊。如今复兴会明显转了方向,开始团结各省士绅,更说以后府县各省都很将自治。这不等于要把权力拱手让给士绅吗?不说地价补偿不补偿,光自治一条就能让各省士绅眉开眼笑了。我看,这护宪党是再无希望了。”
胡瑞霖是老实人,诸人逃离沪上后他是不避不走不降。他这话说的汤化龙更是失望,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道:“可土地改革就是复兴会力推的,现在他再弄什么补偿,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子笏兄,这可不是儿戏。”
“土地改革确实是复兴会力推的。可全额补偿他为何就不能提?之前国家没钱,现在国家有钱啊。”胡瑞霖道。“再说,这事情就眼下看,应该不会复兴会自己提,很可能是三一教出面提,也就是Y大师出面提。”
“什么!”听闻是Y大师,汤化龙见了鬼般的大叫,“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胡瑞霖本是居士,算半个佛门中人,自然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今年年初开始。各地士绅便开始大规模入三一教,各地的玉皇庙、佛寺、道观都在改三一祠堂,这股风自北向南,怕不要数年就要刮遍全国。而今,三一教中谈论最多就是土地补偿一案:官府强夺民财,不管是何道理都有违教法。我看不是今年就是明年,Y大师肯定会带领信徒向稽疑院递交请愿,要求政府全额补偿地主昔时损失……”
“那Y大师不是僧人们?”汤化龙之前才听到Y大师,现在细听才知道还有个三一教。“这三一教是什么教派,难道也是佛教?”
“三一教是明嘉靖年间闽人林兆恩所创。迄今已有三百七十四年,其教融合佛释道三家之长,以释为主。去年腊月初八释迦如来成道日佛会上,Y大师忽发癫狂。后坐关七七四十九日,方知得其前生乃三百年前林兆恩转世,更知道今世他是奉法旨以佛入释,再以释救济普罗众生,这才禀明岷王,重祭林圣人、大兴三一教……”
在汤化龙听起来无比离奇的东西。却被胡瑞霖说的是一板一眼。他战战兢兢的听完后道:“这也就是说,护宪党以前的党员大多入…入这个三一教去了?”
“正是如此。”胡瑞霖道。“以前士人惊天地而远鬼神,大多是不信佛的,即便Y大师誉满全世界,也只是敬而远之;而今Y大师改入三一教,士人们也就都入了三一教。”
“那复兴会就看着他们积沙成塔?不做任何干涉?”汤化龙再道,觉得其中必有阴谋。
“听说那杨竟成也入了三一教!”胡瑞霖一句话让汤化龙差点厥倒,至此,他算知道护宪党是彻底完了。说什么入稽疑院,怕自己这些人依旧只能躲在沪上滩某个弄堂办报纸,那杨度叫自己回来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沪上胡瑞霖说杨竟成也入了三一教的时候,京城钟光观府上,在此躲了好几个月的杨锐正在发苦。他此时方知作茧自缚是什么滋味,自己和陆小曼之事闹的是满城风雨、举国皆知,可按照现有法律和道德约束,他能做的东西很少:提亲娶妾,法律不允许;**外室,道德戒律不允许。
之所以如此,显然是因为搞什么贵族政体,从而把自己给套死了。这不得不让他想起之前的好——既可以全权代表人民,还可以肆意操干人民的妻女,操干之后人民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要是有人不长眼反对男女乱搞,一顶封建**、妨碍个人自由的帽子扣过去,当场就能吓破他们的狗胆!可现在呢,德性、名誉、戒律,光这几条就让他缩手缩脚,真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自己作死……
“竟成,事情总不能拖下去吧。”看着愁眉苦脸的杨锐,钟光观不知道为何特别想笑。自认识杨锐以来,他就发现在男女之事上他不太明白杨锐的逻辑,有的时候清心寡欲,有的时候却嗜色如命。这一次和一女子好上,既出他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不拖下去能如何?”杨锐依旧不爽利。“男人三妻四妾不正常的很吗?”
“呵呵,竟成,三妻四妾是正常,可也不能偷啊。”钟光观在笑。
听闻钟光观笑,杨锐越来郁闷,他啊呀呀喊了好几句,越喊越觉得气不顺。自己再怎么也能称得上国父吧,即便不是国父那也是革命先行者吧。可女人呢!女人呢?!包括那狗日间谍,自己也才玩了三个而已,真太亏了!!这还不如后世贪官——哪个揪出来不是好几个情妇!
“你就别喊了。”钟光观收敛笑容,“你还是回家去跟程莐认个错。我这边帮着你找人去陆家说说,这件事情还是私了了吧。”
“那不行!”杨锐反对道。“我这人对女人的规矩就是不动就不动,动了就不许别人再动。那女人我已经动过了,私了了又怎样?难道看着她以后嫁给别的男人来恶心我?我受不了!”
“可现在也没其他办法啊!”钟光观明白他的心思,强人素来都是如此。“婚姻法上规定一夫一妻,要是前几年能娶的时候还好,现在娶妾的时间早过,你这未婚而……,抓住了就是现成的风化罪。竟成,你有多少个女人不重要,我们大家也不在乎,可你要是以风化罪入狱几年,那还得了?!到时候国民党那边、嘴炮党那边,这…这可是众口铄金啊!”
“总是会有办法的。”杨锐本来是站起的。现在则是一屁股坐下。他忽然自我抱怨道:“我他妈真是瞎了狗眼才会把秋璇卿弄到常委会来,没她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钟光观不知道杨锐到底在抱怨秋瑾什么,他以为他在抱怨贵族政体,只道:“不让璇卿进常委会难得让自勋入常委会?难道国家要变成个民主共和国?”
“你!”杨锐怒视钟光观,他明显就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抱怨秋瑾仅仅是针对一夫一妻制,他带着些怒意道:“除非我死了,要不然这个国家别想民主!”他说完犹自觉得不能表达自己对民主自由的恨意,又再咬着牙道:“即便让国家变成苏联,也绝不许变成美国!什么玩意啊!那些美分嘴炮终有一天要把他们全部抓起来。然后全部沉到马里亚纳海沟里种海藕!”
“竟成,你这……”扯着扯着就扯出了杨锐的杀意,钟光观很是莫名,他不得不提醒道:“我们是有法律的。你这样难道不是破坏依法治国?”
“有法律又如何?”杨锐心中邪火正旺,“法律也是要修改的,再说到时候自然有人会站出来一命抵一命、或是一命抵数十命,完全在法律的范畴之内。这怎么就破坏了依法治国了?难道依法治国就不能有杀人犯?多了去了!”
杨锐是越说越离谱,钟光观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不得不道:“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回家了。你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传出去真的不好。”
“没什么不好,你看那些王八蛋现在多么高兴?”杨锐歇斯底里,他也搞不明白怎么就说到这些东西上了。“民主了、自由了、共和了、操他妈全家几十口!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他们一个个剁碎了喂狗,好让后人清净几十年!”
“竟成……”钟光观实在真是看不下去了,他虚指一下杨锐就不再说话,好让他消消气。冷场中见杨锐两根烟抽完,他才试探着问道:“民主共和就那么的不好?”
“民主共和就是自杀,就是挥刀自宫!”杨锐无比肯定,“吹鼓这种思想的人逮着一个枪毙一个,抓住一个打死一个。我现在之所以要躲在你这里,正是不想搞什么民主共和害的!本来嘛,代表人民就够了,他们只配被人代表。现在倒好,搞什么贵族,好了,人民代表不了了,自己把自己束缚的严严实实,玩个女人都不行。我知道这是为国家好、为民族好、为大家好、为自己好,可……,真他妈窝囊!
……这个国家要想活下去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之前那一套,政府控制到村,民兵巡逻到户,处处管制,时时愚民,如此国家才有力量。可有人说这样不行,农会干部害民甚重,官员军人贪污走私,这么下去不要多久又会变得和满清一样,从上到下彻底烂掉。
好!那我们就换一套。反过来,从农村宗族宗教出发,其势力要一直控制到稽疑院,乃至到总理府、太尉府、廷尉府。这样也成,虽然不似之前那样一蹴而就,务必要经年累月才能养成控制体系,可现在呢?批驳原来那套的人又说这样搞是迷信,是落后,是什么什么,最终的结果就是中华将变成印度,真是……
那些人反正就是一个心思,不和他亲爹美利坚一样就是邪恶,不提倡自由民主就是异端,就是落后,就要打倒。根本不知道国家不管采取何种政体,都要先把所有人团结起来,官僚机构是强制性、快速性的团结;宗教宗族是自发性、高弹性的团结,两种方式都能将全国五亿多人凝在一起,虽然后面这种办法效果差些,可既然我们不打算再开疆辟土、再去抢什么殖民地,守成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个女人都玩不了,我难道不是受害者?”杨锐此时心中戾气消散大半,又开始单纯的向钟光观埋怨当下的处境,“宪鬯兄,你就不要逼我回家了,你帮我想想办法。”
“真没办法。”杨锐这话钟光观听了几个月了,他很无奈,“除非改婚姻法。可真要为了你一个女人去改婚姻法,这岂不是把稽疑院、律法当儿戏?这事情真没办法,除非你和程莐离婚。可离婚……,你真愿意吗?”
“离婚当然不行。”杨锐摇头,程莐又不丑,离了婚嫁其他男人将来还不是恶心他。再说两人还生了两个孩子,离了婚孩子归谁?
“那就把那个陆眉给打发的好。”问题又绕回来了,钟光观道,“拖下去真不是办法,你不回家,天天躲在我这里成何体统?”
“那不行!我这人对女人的规矩是不动就不动,动了就不许别人再动。”杨锐再次重复,头已经开始有些晕了。
“那怎么办?”钟光观再问。
“我不知道,可总会想到办法的。”杨锐抚着额头,已经有气无力了。
“不说这个了。”杨锐晕,钟光观也晕,他转而道:“听说那孙汶死在德国了?”
“嗯。好像是。”杨锐毫不在乎,“本来看着他革命那么多年的份上,想给他一个台阶下,他既然死撑着面子不领情,喝着吊命中药鄙视华夏,那就算了,就葬在德国吧。”
“那他下面那些人呢?”钟光观道,“会散掉吗?”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杨锐道。“不过这些人包括无政府的那些人,都不再是我们要悉心提防的人了。不出意外苏俄以后将是斯大林接手,他这人最爱的事情,就是枪毙出卖别国的布尔什维克。日本和我们交好后,只是把孙汶礼送出境,可斯大林不会这么干,要么枪毙,要么来场空难,反正他不会手软的。”
“那梁启超那些人呢?”钟光观难得问道了这个人。“护宪党在巴黎也是有些影响的。”
“梁启超已经回沪上了。”杨锐道,“他一回来我就让人去请,这人立场虽然飘忽不定,可什么都知道一些皮毛,聊聊天还是会有些收益的。”
“居然回来了?”钟光观有些吃惊。
“他们当中有人找过杨度,杨度这个不怕天下大乱的就建议他们回来。”杨锐笑道:“不过等他们回来就会发现毛也捞不着一根,继续办他们的报纸吧。”
“可他们那自由报鼓吹的也是自由民主啊?”钟光观道。
“那以后就一起沉海沟,要不喂狗也行。”杨锐道。“其实按照他们那套才真贻害无穷。一个国家的政体必须符合这个国家的传统,这样力量才不会扭曲,上下层才不会分裂、不会南辕北辙。在奥迪底盘上装福特的发动机和车身,结果就是整好之后根本就不能开,一开零件就往下掉,快一点车就要散架。当然,这些西化分子是看不到的,也不在乎,反正只要和美利坚大爹不同就是落后、就是异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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