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说的这个目的,章太炎和王季同早就听过很多遍了,所以现在他们虽然在认真听,可实际真正吸引他们还是杨锐打算站在家的立场,而不是坚持国家主义那一套。不过,杨锐的政策素来多变,以致很多时候他前面说的和后面的说的东西截然相反,礼部就有不少人专门帮他擦屁股删除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和讲演。
对此杨锐也是知道的,却并不引以为耻。中国的政策其实是因外而变,简而言之,如果一战没有挣到这么多钱、同时华盛顿海军条约没有签成,最后被西方敌视,那么之后复兴会的政策不会和苏联有什么不同:针对买办和地主士绅的大清洗、三反五反等等中央政府必须消灭国内一切敢于反抗政府的民间力量,然后将全国每一分钱都收上来快速工业化,最后建立集体农庄以支撑整个工业体系低效空转,直到外部压力松懈,或者国内山穷水尽。
可英美等国显然是低估了中国的威胁,给了中国近二十年时间,加上一战挣的那笔巨款,使得杨锐可以选择另一条经济路线。不过在此期间,政治路线却被章太炎等人严重扯歪,且在他想撸正的时候,齐清源和蔡元培又不约而同跳了出来,再次把事情搞砸。至此,他已只想破罐子破摔,看看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是这么个想法,可章太炎和王季同听闻他的声明却没什么激动,弄得杨锐有些哭笑不得,他有些困惑的道:“按照你们以前的意思,我现在难道不是和你们一伙吗?”
“这……”章太炎和王季同对视了一眼,章太炎讪笑道:“竟成。我们现在觉得你以前说的那些也不是不对,最少美国那边的压力还是很大的,战争存在很大可能……”
“啊!”杨锐有些傻眼。他现在跳到章太炎等人的立场上,不想章太炎却改变了之前的主意。这是什么事啊!“枚叔,你们这不是开玩笑吧?!”
“我们没有开玩笑。”王季同道。“现在对我们而言,最严重的威胁就是美国,而且你对以后形势的判断我们现在也认同。神武二十四年是个坎,过去之后神武二十六年以后依旧危险。这个时候我们觉得应该全力以赴想办法备战,最少各种原料是想办法备齐的;实验室那边的混元弹也得早些研究出来……”
混元弹就是原子弹,混元的意思就是这种炸弹扔多了那地球就直接重归混元太虚了。王季同以前主管科研,自然知道这个东西。
王季同边说边笑。章太炎也陪笑着,杨锐自顾自点了一支烟,然后瞪着他们道:“你们他妈的耍我吗?很好玩是不是?”
“这……”章太炎不擅长解释圆场,说话的还是向来不多话却常常不废话的王季同,“竟成,家也好、国也好,不管怎么都要先确保不要被美国打进来,然后国破家亡。你这段时间病了,我和璇卿、枚叔、还有秋帆、华封先生等人就这点已经达成了共识。政治局的人看了枚叔做的简报后也统一了思想,认为在这二三十年之内。最大的威胁就是美国。”
没想到这些人居然统一了思想,杨锐苦笑道:“枚叔给你们看了什么简报?”
“枚叔……”王季同看向章太炎,章太炎咳嗽一声后说道:“主要是户部和海关提供的国际收支、还有进出口数据。再就是商情局提供的我们工业品世界市场分析报告简报,把中美的数据做了对比。除了这个对比,再就是中日美三国工业实力对比。”
“哦!”杨锐弹了弹烟灰,嘴上虽然不经意,可心里却感觉那些人脑子终于是开窍了。他道:“那分封怎么办?我听说有不少人已经住过去了,忽然要废除,以后靠谁打仗?”
“分封是没办法了。”章太炎说道,“可其实我们这个分封也就是土官罢了,除了封地官吏是由分封领主任命外。其他和郡县州府也没有太大差别。法律这块没动,税务也归国税管理。当然他只要能上交规定的那部分,对封地少收税我们也没话说。基本和你以前答应袁世凯的条件差不多,现在直隶的税收不就是这样包干的吗?
唯一的不同就是军队,可一个县能养多少兵?现在是没胡子了,可真要碰上了马匪,说不定还要复兴军出动来着。”
“你们一定是在耍我!”杨锐把没抽完的烟直接掐灭,大叫道。
“啊!”章太炎和王季同大吃一惊,王季同道,“竟成,确实是真的。大家都吃惊于我们的东西卖的那么好,更担心美国的工业潜力。如今大家讨论的就是要不要听美国的,解除和日本的盟约,缓和中美关系。”
“是吗?”杨锐仔细的看了王季同,再看了章太炎,见他两人都不像是在说假话,他不由再点上一支烟,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他忽然笑问道:“这些人是被美国吓坏了吧?”
“这……”章太炎本想掩饰,可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有这个原因。美国和日本不一样,不是一战就能打垮的。和美国开战,很可能就和欧洲一样,最少要打四五年才能见分晓。美国即便输了一次,也很快会来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第四次、第五次。仅仅靠新武器打个措手不及是行不通的。就像你以前说的,战事将和欧洲大战一样,比拼两国的工业实业、科技水平、国家财富、战略资源。不管从那个方面看,我们都处于绝对劣势,哪怕加上日本。
还有一个对我们很不利的就是,大战中一旦我们露出颓势,苏联、英法、甚至是德国都很可能扑上来,但美国却没有这个问题,在美洲,稍微对他有威胁的也只是墨西哥,可墨西哥这样的国家能干什么?”
“所以你们就很惊慌。感觉抛弃日本那事情就解决了?”杨锐再次笑问。
“确实有这样的意思。”这次章太炎没回话,出言的是王季同。“不过大家还没想到波斯那边,没想到一旦我们抛弃了日本。波斯也会摇摇欲坠,而失去了波斯。那就等于四周都给堵上了,只剩下苏联一条路,要是苏联也趁火打劫,那局势就……”
说到这里王季同又解释道,“你这段时间一直生病,因为孑民的案子,枚叔和美国大使芮恩施吵过一次;再就是有几个信了基督、嚷着*立的基督青年会蒙古会员,他们曾被芮恩施秘密接见过。枚叔也因此和那芮恩施……”
“美国人是这副德行。”杨锐点头。在他看来,任何一个美国人都认为只有美式民主和自由才是正义的,不同者就是邪恶。他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不计代价去鼓动‘被压迫的民族’追求民主。
“蒙古人的事情闹的很大,但他们躲进了美国大使馆,我们和美国之间又没有引渡条约,所以最后不了了之。”王季同道。“这件事不管是报纸舆论、稽疑院、廷尉府、总理府,对此都极为震动,这等于说美国人已经无法无天了。后面基督教青年会北京分会也就被人砸了,还伤了几个人。美国人应而频频抗议……”
“啊!”杨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忙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严格按照法律办事啊。”章太炎扇子忽然打开,满不在乎的道。“咱们不是司法独立嘛。该追究法律责任的追究法律责任,该赔偿的赔偿。”
“这事情……”杨锐竭力想着这其中可能隐藏的阴谋,但他实在是想不出来。
“这事情之后,大家开始认为美国确实是一直在敌对我们的;再看到枚叔的给的简报,所有人都认为中美之间确实极有可能开战。”王季同道。“不过有些人认为如果抛弃日本,中美开战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但这并不占多数,也没有人去考虑波斯的连锁反应。”
“我们的真正让美国忌讳的是我们的工业。”杨锐极为认真的道。“这是对美国的致命威胁,也是我们可以抵抗美国的唯一依仗。不要说抛弃日本。就是把朝鲜也卖了,该开战的时候还是会开战。这些人看问题没看到点子上。”
“那科研呢?这难道不是美国人忌讳的东西?”王季同再问道。
“没有工业基础,科研水平再高又有什么用?”杨锐反问。他忽然感觉脑子有些乱。最后道:“我今天是想告诉你们,我已经跳到你们这边来了,谁想你们居然也跳了立场,跑到我以前那边去了。”
“竟成你是真的……”章太炎问。说了半天大家到现在才清楚各自换了立场,菜都上了十几个了。
“当然真的。”杨锐道,“农会我已经看不下去了,之前是打算搞集体农庄的,既然不搞,那他们的作用就没了一大半。现在下面怎么说知道吗?‘催粮催款催性命,防火防盗防干部’、‘吹牛皮、扯大蛋,村糊乡,乡糊县,一直糊到银安殿;银安殿,下文件,一层一层往下念,只管发文不兑现’……
这次在文登,底下官员农会搞成什么样子听这几句就知道了。另外还有其他段子,但我记不住,也不想记。我现在忽然觉得分封、也就是你说的土官制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是全国都是流官改土官,说不定还会好些。
还有,对于中央集权我算是有切肤之痛了,我这次之所以能活着,恰恰在于地方上还有些敢为保住家产铤而走险的士绅地主,所以我不打算再在县以下搞什么政府机构了,一些能裁撤的地方,乡镇机构还是拆撤了吧。农会也要剥掉政府这层皮,有枪的收了枪,以后它就是个民间组织。”
“啊!”这次是章太炎和王季同傻眼了,章太炎问:“那县以下怎么办?那些拆撤的干部怎么办?我们就这么放任自流?”
“拆撤的干部当然是养起来,一直养到他们死。这是没办法的,这钱如果不出,那么这些人就要闹事。”杨锐说着自己的想法,“县以下如果条件允许,那就把宗族扶起来吧。”
“宗族?!”章太炎认真的看了看杨锐。最后确定他神色正常才道:“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宗族的吗?说他们不但常常私斗,还会聚众闹事,对政府控制、地方安稳极其不利。”
“对啊!”杨锐有些歇斯底里的一笑。道,“我就是要扶持宗族让政府不好控制、要他们聚众闹事对抗中央政府!扶持宗族是一个。分封是另外一个!总之就是一句话,我就是要和中央政府作对,甚至不惜内战!我!恨中央集权政府!!”
杨锐此话说的章太炎莫名其妙,可更为细心的王季同却知道杨锐这是在发泄他和无名差一点就被中央集权给干掉了,虽然这是蔡元培的乱命,可他还是对此深恶痛疾。
“竟成,你不是疯了吧?!”王季同暗忖原因的时候,章太炎忽然用纸扇指着杨锐问道。
“是有点疯。”杨锐重重的舒了口气。好将心中的怨气除掉。他在文登差一点被农会巡警杀了,儿子现在走路一瘸一拐这在他看来还不如死了的好,每次看到儿子,他都能想到这是自己设计的国家管制体系造成的,再没有比这更尖刻的讽刺了。
“但是我在想这些大问题的时候并没有疯,只是在被人问起的时候会发疯。”杨锐有些语无伦次,“我认为严密的管理体制应该抛弃,流官应该被取消,农会应该剥离政府职能……,反正我想的就是这些。对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宗教和宗族应该大力提倡。宪法不应该写在稽疑院,而是应该写在宗教的教义里。如此才能永世不灭。我已经要求y大师改造佛教教义,这犹如西方的新教改革,从佛教里面分出一个宗,一个我们设定好的宗,然后再把那些不认同这个宗派的全部驱除或者清洗。”
“竟成你这是……”章太炎大惊,他很明白清洗的意思。
“西方的宗教战争可不少,东方来一场也无所谓。”杨锐残酷笑道,“周礼被废和周朝覆灭有很大的关系,而周礼废除之后。天下再无礼制。强者为王、成王败寇,出身再低贱可只要手下有兵也能称王道寡、每次王朝覆灭就是帝位争霸战。百姓十不存五,所以礼制不能设于稽疑院。而应该设于宗教教义之中,这才是恒久不变的。”
“竟成,你…你是要把全国和尚都杀光吗?”章太炎明白了杨锐的意思,拿扇子的手开始有些颤抖。
“如果他们不认同新的宗派,不改宗那就杀光!”杨锐断然道。
“你这是儿戏!”旁边的王季同素来信佛,他对y大师的神迹很是叹服,可佛教的宗派不少,他并不认为一定要信y大师那个宗。
“那你们有何办法再建礼制?”杨锐反问道,“我以前就说过,治国必须定下规矩,但这是世俗的规矩,这种规矩可以改,只要稽疑院举手就可以。可宗教上的教义却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像路德新教改革,宗教战争打了近百年,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就被杀了近百万,她当时的人口也还不到两百万。为的是什么,就是消灭异端。
中国本来不信教,明清都抑制宗教,所以难以发生什么像样的宗教战争,最多也就杀些和尚罢了,而且这也还不需要我们动手……”
“竟成……”王季同忽然站了起来,“你不是疯了吧?!”他也如章太炎那样问。
“我没疯,我很清醒。”杨锐笑,“周礼的建立等于把殷商的宗教全部废除,所以周朝的人殉比商朝少。那也是一场宗教战争,不过那是用礼教代替宗教,而维系政治稳定的宪法就存于礼教之中。但是春秋之后,战争从礼仪变成真刀实枪,更不再是贵族游戏,而是全体国民的生死搏杀。在这种压力下,周礼开始崩坏,商鞅变法虽不是破除周礼的开始,却是周礼的结束。
至此,周礼已经全部被抛弃了,之后的礼教只是无根之木,任由当权者举着当愚昧牌坊,所以周礼这条路也就是把宪法存于庙堂这条路不可取,因为朝代总有更迭,一旦鼎革。之前的那套东西将全部推到作废,犹如周礼,要想千年不易。只能是寄宪法于宗教。”
资本主义发展的思想铺垫,许多人都只注意文艺复兴而忽略宗教改革。可杨锐细读西史,却发现西方文明有两个来源,一为古希腊文明,二为古希伯来文明。前者是通过文艺复兴释放,后者则通过宗教改革释放,而之前,两者都深藏于天主教会之中,也只有通过教会。罗马覆灭后的文明典籍才能流传于世。
古希腊文明释放于欧洲,而古希伯来文明释放出来的清教徒,存于德国北部和英国,但在英国清教徒依旧不占优势,是以这些人最终去了美洲,不料几经辗转,居然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正因为如此,欧洲比如法国基本是世俗政权,而美国从建立之初就是宗教政权。
杨锐想出来的办法其实和美国建国一样,最先是要有一套宗教和教义。然后全民信仰之。华夏的礼制,或者更通俗的说,华夏的基本宪法将写入宗教教义。当然。它未必要像基督教写的那么细:比如屋子里不许戴帽子、奶制品不可和羊肉一起烹制、蛤蜊不圣洁等等,但卫生习惯、五s之类还是可以往里面加的。
一旦宗教信仰完全建立,那成王败寇将不复存在,因为任何人都不可逾越宗教教义,这其实也是太平道、太平天国、白莲教之类异教难以在华夏夺取政权的原因这些东西都是反儒教的,地方士绅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加以剿灭。
办法真是想出来了,但行不行还要看。杨锐回答完王季同的时候,章太炎倒是冷静了下来,他不似王季同那样只重理科。西史他也清楚。待杨锐说完章太炎忽然问道:“那儒生怎么办?也杀了吗?”
“杀儒生不同于杀和尚,一杀就天下大乱了。”杨锐也知道儒教是绕不过去坎。“但是儒教必须要改革,改成先秦的模样。且一不能说工业是奇技淫巧,二不能再回皇权老路。”
“呵呵……”章太炎摇着扇子笑,他道:“我还是小看了竟成了,竟成一出手叫抓住了思想源头,我们弄来弄去抓的只是一些皮毛。”
杨锐听不出章太炎是什么意思,道:“这也不是我的功劳,这是你新任命礼部尚书的功劳,王静安还是有才的,再建礼制的办法就是他想出来的。好了枚叔,办法就在这里,干不干就说一声,反正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你现在只说了宗教,宗族怎么办?”章太炎点头之后再问。
“和宗教一样,将宗族内部管理规条也写成教义,这点可以结合儒教改革来写。写完之后推而广之,只要一个县内的宗族基本可以涵盖大部分乡镇,那么该县县以下的官员就可以撤销,官员提前领退休金,该县以后则交与宗族自治。如果不能,那就不动,但农会要去除官府背景,省得农会干部作威作福。”杨锐道。
“那收税和政令怎么办?”章太炎也遇到杨锐曾经遇到的问题,特别是政令执行。
“收税和政令都要和他们商量着来。”杨锐道。“税收减少是一定的,但我们可以像分封一样设置一个指标,同时国税局还负责该县税收、大理寺督察员也会看着。这其实还是土官那一套,只不过县内官吏是由这些宗族任命,不是封地的领主任命。”
听闻税收要减少,忧心中美之战的章太炎道:“税收少了工业怎么建?难道不该像日本那样,收百分之三十的重税,而后集中力量办大事吗?”
知道章太炎会问这个,杨锐笑道:“那请问枚叔,为何俄国要施行新经济策略,按照布哈林的说法,他可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这……”章太炎嘀咕了一下,道:“因为之前的战时*策略竭泽而渔,百姓担心机关枪征粮队,所以除了口粮根本就不想多种粮食。现在施行新经济策略,等同养猪,一旦那些勤快的人富起来,布尔什维克就要杀猪了。”
“那我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杨锐道。“一旦判断战争不可避免,不要我说,这些宗族自己就会拿出和平时期所积攒的钱财购买国债。这个国不只是复兴会的国,这个国也是他们的国,他们有权力、有地盘,美国人真打进来,按照美国清教徒的那种德行,他们肯定不会有现在的地位。
而工业将在战前转入战时状态,提前三年即可,战争毕竟不是打两年三年就结束的,这场仗真打起来五年也未必结束得了,我们比工业规模更棘手的是资金,所以在这之前我们要充分的养猪放羊,让他们养足膘好打持久仗。只是要注意科研资金不能少,这种提前三年研究是不行的,如果科研实在没钱,可以把日本或者德国拉进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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