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理府搬离银安殿后,整个府邸当即清静下来,厚厚的白雪之下,待明年夏天,各处又要杂草丛生了。临近封衙放假的一日,踏着棉花般厚雪,杨锐行向府邸内第六院的仙楼。这里是岑炽养病的地方。每当有难决之事,岑炽便是他最可靠的咨询对象,毕竟他只知道世界的另一个的未来,而不完全知道世界真实的过去。此时世界正滑向另一条道路时,他需要有足够学识和智慧的人给自己指点迷津。
洁净却满是药味的卧房里,岑炽的精神出奇的好,在听完杨锐的转述后,他居然哈哈的笑了起来,灰白的脸终于有了些红润。“章枚叔真是天才!这样的办法他居然……咳咳,也能想出来!!”岑炽兴奋的道。
“辄任先生为何如此说?这难道不是他疯病发作的诳语?”杨锐完全不认同的章太炎的要求,但能得到章太炎的支持却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而且他已经接替杜亚泉成了七人之一,所以他要来问问岑炽,看看他章太炎究竟想干什么。
“竟成,你说这个国家能真正的将国务交给百姓决断吗?”岑炽忍着咳嗽说道。
“完全不能!”杨锐当即答道。“百姓奴性太重,根本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你说日本能真正的将国务交给百姓决断吗?”岑炽再问。他知道杨锐讨厌日本,又道,“说沪上也行,沪上人自己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吗?”
岑炽回避日本,可杨锐却不想回避。依照自己的理性而非情感,他坦然道。“日本能。沪上也能。所以现在沪上我同意他们自治。”
“那竟成想过没有,为何沪上可以自治?为何日本不同于我国?”岑炽再道。
“沪上自治起源于工部局。她现在的市政府议会只是原来工部局的扩大,我并没有去做什么干涉。一些人宣扬这是洋人奴役国人,礼部对此类言语也是压制。沪上能自治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之前工部局那一套体系。”杨锐思考道,“至于日本……她……”想到明治之前的日本,杨锐终于有些明白岑炽为何赞叹了。
“你曾经说过,日本是华夏的余漾;章枚叔革命时也曾断定,日本是失之华夏,存之四夷的实证。当时满人自居京师。自封华夏,可章枚叔反戈一击,一篇客帝论,便把满人说成了蛮夷,革命党和日本反成为华夏正统……”
岑炽话说的太快,不得不喘了一会,而他说到的那些往事,在杨锐看来几乎是常识,可在当时的国人看来。革命党、日本黑龙会就是乱党、就是蛮夷。确实是章太炎使他们扭转了这个认知,知道上边的皇帝是通古斯族、是客帝,自己则是汉奴;而苏报案则使得这种思想得到进一步传播,内陆的革命党、革命组织便是从这时蜂拥出现的。
“……你说过。西方即将没落,而我们却尸骨早寒。可日本你又说他年轻,为何如此?总而言之。不外是日本为华夏的少年,而我们是华夏的暮年;再细究其原委。不外是明治是日本的秦汉罢了。你前年让人去史书中找寻华夏兵士的变化,礼部因此写了一篇华夏的文化和华夏的兵。上面的结论是:先秦之前,是列国欺凌蛮夷,先秦之后,却是蛮夷欺凌华夏。
这与为何日本能自治是一个道理的。日本之所以年轻,是因为其刚刚结束封建,贵族武士的阳刚之气还在;而我国,秦汉之后阳气便渐衰,隋唐的雄浑得益于鲜卑武士的余韵,至宋朝,则完全转为阴柔,最后到前清……,看看自裁的光绪帝便知道了,根根本本就是个女人。
竟成以党为国、以党治国,开前世所未有、堪称一绝。不过这只能仅仅稳住华夏现有之版图,一旦复兴会去除,那这个大中华国必会四分五裂。如今的世界,除了波斯、东亚四国,已经没有君主国了。”
说到此岑炽忽然改口问道:“竟成你说当初中日、中俄那两仗打胜有多少是侥幸?”
“对俄国几乎全出于侥幸。”杨锐点头答道。“对日本胜算要大很多,只是赢得这么干净没有侥幸是不可能的,再打去美国人就要干涉了。”
“尸骨已寒的华夏,要想重建生机,之前以为只能等待下一个轮回,可章枚叔却另辟蹊径,以退为进、由老返童、再行封建,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岑炽兴奋道。“这不但切合复兴会关于国粹的宣传,也切合天下士子文人数千年的念想……”
“这样做国家就不会四分五裂吗?”杨锐对他的兴奋有些不解。章太炎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再行封建,可这却是杨锐下意识的反对的。
“只要实施的好,一定不会四分五裂。”岑炽道,“且章枚叔本就不在乎这个国家这个政府,他在乎的是国粹和文明当如何保存!若能再行封建,那么无法自治的顺民便可在封主武士的约束下渐渐转化,而不似现在这般恭顺服从。封建是自治的铺垫,自治又是共和的铺垫,当然他章枚叔要的只是国粹,而非共和,但奴隶之民确是无法通晓先秦诸子的……”
岑炽一下子就点出了章太炎的目的,而后便开始接连不断的赞扬,杨锐苦恼道:“辄任先生,这样做不需多久中央政府便会成为一个摆设,各省,也不是各省,封建下的各国只会自行其是、各自为政,说不定今天楚国和魏国会在南阳开枪,明日齐国和燕国就会在渤海放炮。我就不去留恋中央政府的权力了,我就说到时候美国人打过来怎办?”
前年杨锐参加完巴黎和会经北庭总督区回国,因为信任杨增新、也有忌惮穆斯林教会的力量,杨锐最终批准了杨增新在北庭改流归土的报告。关内的胡子、响马、土匪、囚犯。还有少数复兴军官兵,这些人按照既定的规则开始了伟大的抢地盘运动。他们占地占到一定程度便由总督府册封为土司。土司世代继承、永辖地方,虽几乎不要缴纳赋税。可北庭总督府打仗或训练时,这些土司就要按土地人口、财富多寡派出一定数量的土兵。
这种管理模式下,整个北庭变成一片弱肉强食之地,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土司本人虽是地主,可光他一个人能打是不行的,他的弟兄、他的手下,都会分配到一定的土地或集镇。若去除‘占山为王’、‘土匪恶霸’这一层‘不正确’的东西,北庭发生的一切其实就是一场封建。在杨增新的诱导下,封建迅速转化为自治。
这种强者为尊的土司集团远比关内农会更强劲有力,在与哈萨克原住民的争夺中,即便没有复兴军协助,土司们也常常处于优势,一改之前移民需复兴军保护的现状。
北庭是生机勃勃的,但北庭总督府和礼部严密封锁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可章太炎毕竟是大人,他不但细读北庭所发生的一切。还亲自去过北庭考察。是以想把北庭模式复制到关内十九省以及东北。你杨锐不是说华夏尸骨已寒吗,那我便告老还童,沿着走来的路倒着走回去,一直走到先秦以前的商周时代。而且这种走法完全符合复兴会的意识形态――复兴会本就推崇先秦。鄙视秦后;也符合皇权之下整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分封本是皇家的惯例,更是文人士子的最爱。
但这与杨锐推行的国家战略却是不对付的。以杨锐的认知。他认为一旦分封,中央便缺少权威。很多研究项目、不少经济规划都会受此影响;这仅仅是短期,长期看国家则有可能陷入分裂。当然,也有很大可能转化为苏联那样的联邦。
“竟成谬矣!前清从洪杨之乱开始,用了四、五十年才因庚子之变有了东南互保,仅仅是东南互保,像西北、西南这些地方,怕没有百年是无法自立的。若是没猜错,章枚叔之分封,可不同于周天子之分封,这无非是各省自治的另一种表述罢了……”岑炽道。
“不对,这绝不是各省自治。”杨锐纠正道,“也许是自治,但绝不是以省为范围的自治,枚叔是参照战国来说的,他说要务必要以‘山川河流为界’,明显就是要回到战国时各国的疆域。他这般分,应当是为了避免战乱,想想,若是不以淮河为界,南北打起来怎么办?”
“这他都想好了?”岑炽声音再次高了起来,“看来章枚叔可真是处心积虑呀。山川河流为界,确实好过各省现有边界。竟成,你不会认为这就是分裂国家吧?”
“刚听到的时候以为是,所以我严词拒绝了。”杨锐烦躁的很想抽烟,可想到岑炽重病在身,伸进衣兜里的手又抽了出来。“现在听辄任先生一说,知道这分封其实只是套着国粹皮子的地方自治,如此心中又好受了一些。”
“皇权之下,顺民太多。这些人你给权利不是,不给权利又不是。土改暂时稳住了他们,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的。竟成你这些年来,处事全然不是以自身利益为考虑,也不以复兴会利益为考虑,更不是以现在这个政府的利益为考虑。
你所考虑的,更多的在于民族、在于文明。如此看,你和章枚叔之间是没有分歧的。他是为了华夏之将来,你更是为了华夏之将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他在乎的是内政,你在乎的是外政。即便有矛盾,也仅仅是这两者的矛盾罢了。”岑炽道。
岑炽如此一说,杨锐感觉似乎真是这么回事,他忧心北庭是只是华夏的一支,而章太炎忧心关内,则是华夏的根本,既然北庭可以改流归土,那关内为何不能如此。只是……
“辄任先生,这种套着分封外皮的省区自治势必会削弱中央的权威,真要遭遇外敌入侵,或是发起对外战争,这都是极为不利的。”杨锐道。
“竟成是担心俄国,还是担心美国?”岑炽问道。他问完又接着说了下去。“俄国所忧虑那便是北庭;美国所优的则是台湾。前者,北庭石油之重要天下皆知。西域波斯铁路之重要天下亦知。去年这两家公司股票上市时,国人的抢到什么程度竟成不会忘记了吧?北庭如何重要只要会看报纸的全都知道。那里不光是我国的煤油桶,更是通向欧洲之要道,以京汉铁路为中轴,西面半个中国的货物出口都要仰仗这条铁路。
此地一旦有难,谁敢不救?四川、陕甘、山西、湖北、蒙古、这些地方的代表都会鼓噪要求出兵收复。当然,顺民不会有此想法的,对他们而言,用哪里产的煤油,卖出去的土产怎么下海根本就不会在意。若中枢不下令。他们才不会去北庭和俄国人打战呢。”
看来岑炽对章太炎的建议极为赞同,在这里也还是帮他说好话。他插言后再道:“北庭世人知道无比重要,那台湾就更不必说了,东南沿海诸省谁不知道台湾乃定海神针,台湾定则东南定,若是美国侵占台湾、堵塞贸易,那全国必将鼎沸,出兵开战时一定的。那年烧正阳门城楼的时候,国家已经鼎沸了。应战不是问题。竟成还要发兵去打哪国吗?”
“不必发兵,守成即可。”杨锐说道。说道这里他还是忘记不了南洋,又道:“但以合适的手段让南洋殖民地独立是必须的。如果美国真的进犯,而英法也介入。我们若真的打赢,便可顺带解决;如果美国不进犯,英法不介入。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横竖这些地方二十年后要逐渐独立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岑炽听闻杨锐说美国不进犯,顿时摇头。待杨锐说完他才来了这么一句。“日本便是亚洲的英国,而我们则是占领整个欧洲的法国。你真要是忧心外战。那便应该把法国占领的欧洲通过章枚叔说的那种分封转变成德国。我们基础虽然不如欧洲,可数亿人口绝大部分是汉人,只要能真正的组织起来,无力不可小觑。”
“呵呵……”站了半天的杨锐忽然坐下了,问题说透他心里也轻松的很,他听岑炽说真正的组织,不由笑问:“辄任先生的意思是说,现在农会不是组织?”
“当然不是组织。”岑炽很肯定的摇头,他道,“确切的说,这只是机构,只是中央政府,只是复兴会建立在各地的分支机构。也因为是机构,所以底下的人可以假借皇帝的权威、假借中央的权威在下面作威作福。竟成,你可真能忍啊,就为二十年后将农会一扫而空?”
“是。”杨锐点头,他曾在中国女报看到有人撰文说农民不可轻易发动,因为一旦发动以后将难以收场,这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虽然我没有故意要农会干部如此,可他们的举止我还是默认的,等这些人**到失去一切民心时,清除农会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那复兴会怎么办?到时候稽疑院的代表席位可就……”岑炽笑问道。
“十年后算六亿人口吧。以纳税论,即便将个人所得税起征点拉低,取消农税后真正有投票权的纳税人也不会超过一千万,且这些人多是地主、高级工人、商贩等等,在此之前只要国家银行掌握在复兴会手里,何惧复兴会不能占大多数席位?”杨锐笑道:“英国银行家罗斯柴尔德曾说过,只要我能控制一个国家的货币发行权,我不在乎谁制定法律。银行控制着这些缴纳个人所得税之人,自然也就控制着选票。这可比国民党那些人光喊着振兴实业给力多了。”
见着杨锐侃侃而谈,岑炽不断的点头:“看来竟成是真的想通了。要知人生来便是不同的,若是没有好的机缘,那终究……”
岑炽当年给岑春煊做幕僚时,虽然出策让岑春煊杀官以悦民,可终究心中还是认为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他这种思路与章太炎的分封完全切合,可杨锐依然不喜欢这种说法,只道:“不是人生来不同,而是在外界压力下,我们不得不牺牲一部分人以换取全体之未来。大英帝国正在衰弱,这三十年正是秦失其鹿之时,失去了便永远失去和欧美平起平坐的机会。”
杨锐说到这里本想让岑炽帮忙筹划章太炎的分封自治应该怎么着手,内政外政如何协调才不会相相互矛盾,可想到岑炽还在病中,这个请求便忍下了。一个病人去思考如此宏大的计划,殚心竭力下对病情会很不利。他顿时站起道:“辄任先生,今日就到这里吧,我改日再来看您,您好好休息!”
岑炽见杨锐告辞,他凝神片刻道:“竟成,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说,就是国安局老是在秋瑾手上终是不妥的。蔡孑民既然以国安局会监视诸人为由要你交出以作公正,可也未必要全部交出去啊,为何不能你与秋瑾两人一起主持国安局,或者干脆她为监督,你为主持呢?”
“这事情……”杨锐苦笑,“因为大家都怕我!怕我把这国变成自己的私产、怕我在总理的位置上一直不下去、怕我……。呵呵,现在弄出来个副总理,我才感觉压力倍减,这事情辄任先生不要挂怀了,若能与枚叔联合,这事情终究会有转机的。”
‘怕我’二字一出岑炽便笑了。其实作为杨锐的同僚确实压力巨大,一个像神一样的领导者,从来不犯错,每一件事情都做的完美无缺,这种恐惧是那些想参与领导之人难以承受的;而且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还难以预料,万一他用料事如神的判断力给大家设一个圈套,那谁都逃不过去。
蔡元培正是以为由于杨锐掌管情报部门才这么料事如神,所以开始他想拿下情报局,但没得手,最后只得以各位常委自身安全为由将安全局撬走。可他也知道安全局撬下来后也落不到他手上,所以将其给了秋瑾――这个大家都可以信任的女人手上。
“辄任先生好好养病吧。今冬瑞雪,明年必是丰年啊。”杨锐笑着道,而后就离开了。不过他一出仙楼脸色又阴沉起来。章太炎分封之策如果只是地方自治前期铺垫的话,他是认可的,只要这不妨碍他的对外大计,可他所说的留美学生一事,却是极为要紧的事情。
虽然还没有拿到吏部的具体数字,可光凭他的印象,留美学生最少超过五千人,很可能接近一万,若是这些学生全被美国人渗透了,那等于从第一届复兴会全国代表开始的留学生培养计划完全失败,唯有那一万多留德学生能让杨锐暂时心安。
从府邸入紫禁城,杨锐没直接去找章太炎,而是坐在文渊阁内等着情报局的张实,前几日曾命令他彻查留美学生的情况,今日便是提交简报的时间。拒绝一切公务和会客,等候张实的杨锐死死盯着座钟转了好几圈,当一盏茶送上来时,他忽然发现李子龙不知道去哪了。端茶上来的是一个女子,女子他认识,不但这世认识,后世也认识,这人是陆小曼。
“大人,李秘书昨天吃坏了肚子……”陆小曼轻轻的道,她刚回来上班没两日,脸色惨白的很。见杨锐看到自己奇怪,她不由解释道。
“哦……”见是她,杨锐顿时忘记了李子龙,他此时正好奇的看着眼前这女子,这就是所谓的民国四大美女之一?他脑子里想着这个问题。因为他只看女子的眉眼鼻唇,根本没察觉陆小曼的脸越来越红。
“大人……”陆小曼身子像是被杨锐的目光拉住了,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退下去,也不想退下去。
“为何要自杀啊。”欣赏完民国四大美女之一的杨锐淡淡的道。以前只看身姿侧影皮肤,觉得这女子极为婀娜可人,今日再看却只觉得一般。或许这个时代的人看她觉得很美,可把她放到百年后,她绝不会被大众称之为美女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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